第一章 二伯背着菊儿爬上龙井大坡半山腰的时候,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的了。 这也难怪,再怎么说,二伯毕竟是五十开外的人,体能虽不说每况愈下,却是 走下坡路。每日里,瓜瓜菜菜的虽也能捞个肚儿圆,却难得有几滴油星星,精气神 呢,也就差了那么一截儿。二伯背上的菊儿,前前后后地病了大半年,瘦得只剩下 了一把骨头,可背在身上,却是那么沉重,重得仿佛就要压垮了他的腰。更要命的 是,身后不时传来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抑或说,二伯就是踩着这哭声,抬起铅一 般的步子,开始爬龙井大坡的。二伯眼里的泪,硬挺着没落下来,却一直在眼眶里 打转。现在,爬上龙井大坡半山腰的时候,妻子的哭声慢慢地被甩在了身后,只隐 隐约约地间或听到那么一两声狼嚎般的尾音,二伯这才停下脚步,倚在路边的一块 大石头上,歇上一口气。 二伯头顶上的太阳,眼看着就有些西斜了。 约莫有十分钟的光景,稍稍地缓了一口气,二伯再也不敢懈怠,又含泪朝着龙 井大坡的山顶上爬。 爹……你带……带我去哪儿?菊儿虽然奄奄一息,蔫巴巴地趴在二伯的背上, 大脑却是醒着的。二伯刚一拔腿,她便缓过劲儿来,气若游丝地说,我……哪儿也 不去哩,就……待……在家里。 二伯心里一阵剧痛,浑身打了一个冷战,说,菊儿乖,爹带你去镇上看医生哩。 顿了顿,又说,回来时,爹买水果糖给你吃啊,乖。 兴许是菊儿身子骨大的缘故,二伯背菊儿用的不是村里背娃儿常用的背扇,而 是一条长长的布带,菊儿妈将菊儿抱起来,让菊儿趴在二伯的背上,然后用布带套 着菊儿的背,从腋下拉到二伯的胸前,交叉,绕回背后,叉着兜住菊儿的屁股,再 绕到二伯的肚子上,打上一个活结,就成了个简易的背扇,经济而实用。刚才一上 背,软塌塌的菊儿便在二伯的背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听说爹要带自己上镇里看病, 菊儿硬撑着,艰难地从二伯的背上昂起头来,看了看面前的路,觉得不大对劲儿, 说,爹,去……去镇上咋爬坡呢? 走……走这条路要近点儿。二伯愣了愣,说,太阳就要落山了,我们得赶…… 赶早哩。 我不去……看……看病,爹!菊儿从爹的语气中,似乎察觉了爹在撒谎,她本 能地意识到危险像村里那条凶恶的大花狗,正在向自己逼近,于是便拼力挣扎,哭 喊着一个劲儿哀求,爹,我……哪儿……哪儿也不去,你就……就让我……待在家 吧! 二伯憋在眼里的泪,顿时破堤而出,泪水顺着苍老的面颊滚滚而下,多伶俐的 姑娘啊!直到这时,她都没用那个人人忌讳的字眼,而是要求“待”在家里,可就 连这么点起码的愿望,自己都不能满足她,在哀叹自己没用的同时,二伯的心又是 一阵刀割般的绞痛,恨不得一头撞到路边的大石头上。 去……去看……看看吧,菊儿,二伯泣不成声地说,爹……爹也没法啊。 菊儿见哀求和挣扎都不管用,便静静地趴在二伯的背上抽泣,不一会儿,二伯 便感到背上湿漉漉的一片。 菊儿虽没说话,也不知道爹背自己上龙井大坡去干什么,但从爹的谎言中,她 明白了迎接自己的,不会是什么好事。否则,爹是不会撒谎的。因为爹从小就教导 她,做人的根本,就是要说真话。可上镇里的医院去,走的是东面,而这高高的龙 井大坡呢,却在村子的南面,差得远哩。菊儿的脑海里,倏然冒出上学时学过的一 个成语,叫南什么,哦,对,叫南辕北辙。老师在课堂上讲解这个成语的含义时, 菊儿似懂非懂的,倏忽间,她却开了窍。爹刚才说的话,不就是南辕北辙吗?自己 没生病的时候,曾经与三哥一起,到这龙井大坡来打过猪草。去镇上的路呢,除了 看病,她还和爹去赶过几回集,心里亮堂着哩。也许,爹有什么难言之隐吧,不得 不说谎,所以这谎呢,也就撒得不圆了。 实际上,打得了这个难治的人人都怕挨边的病,菊儿也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 父母亲为了给自己治病,可以说倾其所有,心都快要操碎了。既然老天爷只让自己 活到这么大,她还能说什么呢?唯一觉得遗憾的是,和三哥还没玩够。一起玩过家 家的时候,曾经做过三哥的媳妇哩。再有呢,就是希望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 能够静静地躺在爹和妈的怀抱里,当然最好是妈妈的怀抱,人家不都说女儿是妈妈 的小棉袄吗。可眼看着自己就快不行了,爹却将自己往这龙井大坡背,他要干啥呢? 菊儿可着劲儿想,也没想个出名堂来。不一会儿,她觉得浑身软兮兮的成了一 摊泥,便迷迷糊糊地趴在二伯的背上,睡着了。 一个时辰左右,二伯终于爬上了龙井大坡的坡顶,一个深不可测的朝天洞,赫 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朝天洞是个喀斯特溶洞,在海拔近两千米的龙井大坡坡顶上,看上去阴森森的。 虽然时至仲夏,天气很是闷热,可站在洞口边,却感到洞里的冷气一股股地朝上冒, 阴冷得让人直打冷战,因此,平时间很少有人光顾。 这朝天洞虽然山高坡陡,人迹罕至,却是小箐沟人不约而同丢弃“干痨”病人 的地方。由于此病的传染性极强,大人们对自己的娃娃都是千叮咛万嘱咐,不准许 上那儿玩去。上百年来,裸露而宽阔的洞口,仿佛一个巨型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不知吞噬了多少“干痨”病人的生命。据说,有人偶尔从洞边经过,常常会听到洞 里的冤魂们一阵阵时断时续的哀号,让人毛骨悚然。 二伯来到洞口边,将背上的菊儿放了下来。 醒过来的菊儿睁开眼睛一看,原来爹把自己背到了龙井大坡的朝天洞,心里便 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霎时间,她一把抱住二伯的脚,哭喊着说,爹,别扔下我,我 要回……回家,我要回家啊,爹……菊儿用尽了浑身的气力,拼了命地喊。 二伯蹲下身子,一把搂着骨瘦如柴的菊儿,父女俩抱头痛哭。 菊儿,爹对不住你,可爹要是有一丁点儿办法,也不忍心这样做啊。二伯泪流 满面地说,你就原谅爹吧,下辈子,你要是情愿,我们仍然做父女,爹一定好好地 待你,不让你得病,供你好好地读书。读了小学,再读中学、大学,找个好工作, 挣好多好多的钱。乖,菊儿乖,我的乖女…… 父女俩就这么蜷缩着坐在地上,哭成了一团儿。 这时,太阳只有一竹竿高,眼见得就要落山了。二伯抱起昏沉沉的菊儿,朝着 洞口走去。就在二伯站在洞口边沿的当儿,菊儿好像觉察到了危险,突然清醒过来, 一把紧紧地箍着二伯的脖子,死也不肯松手。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二伯动摇了。他想,即便菊儿病入膏肓,离死不远了,但 她总还有那么一口气啊。在她这口气没断之前,就将她坠入深渊,自己还是人吗? 常言说,虎毒不食子,菊儿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哩。二伯转过身来,打算背上菊儿 回家去,就是死,也要让菊儿死在屋里。可就在二伯转身的瞬间,又定住了。他蓦 然想起人们说过的那些外热内寒的话,以及村里人躲躲闪闪的样子。更重要的是, 那栖身的三间茅屋,并不是自己真正的家啊。也正因为如此,他自己连让菊儿死在 屋里也做不了主。要不然,自己怎么又会背着菊儿到这朝天洞来呢?奔波劳碌几十 年,可到头来,却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可以遮风挡雨的窝,没有一块可以让女儿静 静离去的立锥之地…… 二伯揪心地痛,眼前一黑,险些跌下洞去。稍顷,他定了定神,知道再拖延下 去意味着什么。 菊儿箍着二伯脖子的手,随着时间一秒秒地过去,力所不支,渐渐地有些懈怠 了。 霎时间,二伯狠起心肠,猛地一勾头,菊儿的手便抱了空,只听“啊”地一声 尖叫,身着白色衬衣的菊儿,转眼间便像一张轻飘飘的落叶,旋转着跌进了黑咕隆 咚的朝天洞中…… 二伯转身,双手不停地揪扯着自个已有些稀疏的头发,一屁股瘫在洞口,野狼 般嚎哭起来。 如血的残阳,将它那一抺猪肝色的余晖,追光般打在二伯因痛苦而扭曲得近乎 狰狞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