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打这以后,菊儿便成了我形影不离的跟屁虫,我们好得就像一个人似的。每次 大伙玩娶媳妇的游戏,菊儿都自告奋勇当仁不让地做我的“新娘”,让也想当我新 娘的花妹气得直跺脚,一张小嘴翘得能挂两个油壶。 这时候,我自个儿偷着乐。 我们有时也生气。 那时候,我家栽了一蓬捧瓜,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佛手瓜。每到收获的时节,那 一个个佛手般丰满肥硕的瓜儿,密密匝匝地挂在瓜架上,煞是喜人。瓜多了,实在 吃不完,母亲便把捧瓜装进屯箩,捂在糠壳里,冬天没有菜的时候,抠出来炒着吃。 有时候,也隔三差五地摘一些捧瓜,送给乡邻。一天,菊儿来找我玩,我说摘几个 捧瓜送给她,让她拿回去炒吃。菊儿一听,乐得合不拢嘴。 菊儿喜滋滋地跟着我来到瓜架下。 我像猴子一样,三下两下便蹿上了瓜架。我在瓜架上摘瓜,菊儿在瓜架下接瓜。 我扔一个,菊儿接一个。菊儿一边接,一边笑,她那银铃般的笑声,宛如一只只白 鸽,咕咕地从瓜架下冲出来,扑棱棱地飞上秋日的蓝天。 突然,只听哎哟一声,菊儿一屁股坐在地上。 扔到第七个的时候,不知是我扔不准,还是菊儿没接住,一个大大的捧瓜从瓜 架上飞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菊儿的鼻子上。稍顷,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心里一惊,差点从瓜架上摔下来。 待我急三火四地来到菊儿跟前时,两条殷红的小溪,正汩汩地从她的鼻孔里流 出来。 我从未见过这种阵势,愣了。 菊儿一看鼻子流了血,便用手背在鼻子上胡乱地抹。越抹,血流得越凶。不一 会儿,便一脸血乎乎的了。 愣了片刻,我想起了母亲平日里处理鼻子流血的做法,跑回屋里撕扯了两条破 布,卷成圆筒状,塞进菊儿的鼻孔里。随后,又拉着她来到屋子里,打来一盆冷水, 用手掌沾了水,在菊儿的前额和后脑上不停地拍。过了一会儿,鼻血才慢慢地止住 了。 接下来,我免不了挨母亲的一顿臭骂。要不是跑得快,肯定吃棍棒了。 当晚,母亲拉着我上二伯家赔礼道歉。 没等母亲把话说完,二伯妈就说,大娘你也是的,太认真了吧!娃儿们在一起 玩,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再说啦,人家老三又不是故意的。你这样讲,娃儿们以后 还在不在一起玩儿啊? 二伯一边咂叶子烟,一边说,可不是嘛。 二伯和二伯妈姿态一高,倒显得母亲有些小气了。 因这事儿,菊儿整整三天没理我。 一年后,我上了学,有了自己的学习任务,虽然隔三差五地也和菊儿在一起玩, 可粘在一起的时间,毕竟没有以前那么多了。 接下来,就到了大饥荒的年代。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大米玉米小麦高粱土豆这些能吃的东西,全都遁了土,一 个个销声匿迹,无影无踪。在人们的心目中,没有了粮食这个词儿。取而代之的是 蕨根草根树皮野菜白泥巴观音土,这些平素间视而不见的东西,顿时成了人们充饥 的宝贝。结果,村里常常有人在饥饿中倒下,仍旧活着的,没有一个不是偏偏倒倒 的,走起路来风都吹得倒。一张张因饥饿而水肿的脸,绷得紧紧的,苍白得没有一 丝儿血色。 那时候,我舅舅是县粮食局局长。可他这个粮食局长却徒有虚名,并无粮食可 卖。母亲跋山涉水地去找他,试图买回一丁点儿食品,带回来的却是一头汗水和满 脸无奈。就在母亲回来后的第三天,舅舅不知从哪儿搞了一袋十斤重的老糠粉,托 人给我们带了来。 这种老糠粉,顾名思义,就是用稻谷的壳磨成的粉。用手指一捻,还残留着带 梗的糠壳。 母亲如获至宝,用水搅拌和匀后,做了一锅老糠粉的午饭。兴许是饿极了,一 家老小如风卷残云,一袋烟工夫便吃得干干净净的。 我一口气吃了两大碗,小肚儿就像个圆滚滚的冬瓜。 与此同时,母亲好心地送了菊儿家两三碗糠壳粉,菊儿的小肚儿,也照样吃得 滚瓜溜圆。 当天晚上,鸡叫三遍的样子,我的肚子刀绞般疼痛,肛门就像坠了一砣铅,胀 得不可开交,一个劲儿往厕所跑。可蹲了半天,肚子胀得心慌,却什么也拉不出来, 甚至连屁也放不了一个,胀得我又哭又叫。菊儿呢,也和我一模一样,一个劲儿跑 厕所,可做的同样是无用功,痛得喊爹叫娘的。 我们俩就像约好了似的,折腾了大半夜,闹得两家人都不得安宁。 天麻麻亮的时候,母亲着急了,找来两张麻布绷成的躺椅,在躺椅的两侧绑上 两棵碗口粗的竹竿,然后在竹竿的两端各绑上一棵横担,就做成了两副担架,要把 我和菊儿往医院送。 这时,二伯说,大娘,这两个鬼豆崽是不是糠粉饭吃多了,干得老火,拉不出 屎哩! 母亲说,那可不是,照这样拖下去,不胀死才怪。 能不能想个土办法,二伯说,帮他们从屁眼里抠出屎来。 这……这个,母亲面露难色,说,不太好办吧! 我看可以试一试,先缓缓急。我父亲看了母亲一眼,闷声闷气地说,去医院要 走好几十里山路,爬坡上坎的,走得再快,没有三四个钟头也到不了,搞不好还没 等你抬到医院,就胀死在半路上了。 父亲一锤定音,母亲就不吱声了。 接下来,父亲母亲二伯二伯妈在邻居们的帮助下,把我杀猪般按趴在两条长条 凳上。母亲端来一盆水,父亲洗了把手,在右手食指上抹了点肥皂水,然后伸进我 的肛门,慢慢地向外抠。 我觉得父亲的手就是把锥子,一个劲儿捅在我的心尖尖上,痛得我声嘶力竭地 嚎叫。 母亲站在旁边不停地搓着手,心疼得直跺脚,大声武气地呵斥父亲,轻点儿轻 点儿,你要把三娃捅死啊! 父亲涨红着脸,闷声不吭气地顾自忙活,额头上沁出的虚汗亮汪汪的一片。 仿佛挨了一万年,在我一声撕裂般的叫唤中,父亲终于抠出了我肛门里的第一 粒羊粪蛋。接着是二粒、三粒、四粒,一共抠出了十粒。霎时间,我皮球般鼓定定 的肚子,就像戳了个窟窿,一股秽气地往外冒,不一会儿,就瘪了。肛门通畅后, 我又跑到厕所拉了一气,转眼又活蹦乱跳的,就像装病。 父亲的手术成功了。 紧跟着,父亲又如法炮制,给菊儿掏出了十多颗羊粪蛋。其间,父亲的虚汗一 颗颗地朝下掉,菊儿呢,痛得叫出鸡声,浑身都湿透了。 毫无疑问地,我和菊儿的肛门都抠出了血,父亲也弄得满手血乎乎的。 本来,父亲想让二伯为菊儿掏,二伯说他下不了手,请父亲代劳,父亲愣了一 会儿,也就当仁不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