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从医院回来后,菊儿的病越发严重了,坐在板凳上,那细细的脖子好像已支撑 不了小小的脑袋,那脑袋便常常耷拉着。呼吸呢,出来的气呼呼山响,进去的气却 细如游丝。不时脸红脖子粗地咳上一阵,咳得一脸青紫,随后咯一口带血的浓痰, 喘息一阵,这才消停下来。不一会儿,又咳开了。 母亲得知菊儿害了干痨,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他爹,有天吃饭时,母亲对父亲说,这菊儿害了干痨,怪可怜的,但要是死我 们屋里,咋办? 你说咋办,父亲闷声闷气地说,租期没到,你能把人家撵走? 这倒也是,母亲顿了顿,说,不过得吱一声,让二伯他们看看咋个办呀? 要吱你去吱,父亲没好气地说,这种话我咋说得出口。 你说不出口,那咋个办?母亲一听,急眼了,大声武气地说,一年好几斗包谷 哩。菊儿要是死在屋里,多晦气。哪天他们不住了,这房子谁肯来租? 你真是大白天做梦,想得美。父亲没好气地说,现在个个都饿得前胸贴后背的, 包谷从天上掉下来? 我说你这人是个猪脑壳,你还说把你讲错了。母亲说,现在没有粮食是不假, 以后总会有的吧,咋就不能想远一点呢?钱也是债,债也是钱呀! 母亲深谋远虑地一顿抢白,父亲叹了一口气,不吱声了。 大约是母亲和父亲争吵后半个月的样子,有天吃过晚饭,母亲拉着我去二伯家 串门。 二伯一家好像也刚吃罢晚饭,二伯妈正在厨房里洗碗,隐约可以听见厨房碗碟 碰撞的声音。 我和母亲进门的时候,二伯坐在堂屋里,嘴里含着一棵弯弯的竹烟杆,吧嗒吧 嗒地吞云吐雾,一条条乳白色的烟龙,从他大大的两个鼻孔里钻出来,逶迤而去, 游弋在堂屋上空,弄得一屋子烟雾尘尘的。菊儿躺在堂屋角落的一张竹躺椅上,不 时有气无力地咳上一气,费劲地咯出一口带血的痰,继而躺下身子喘气。在躺椅旁 边,撒了一小堆用来消毒的白石灰,上面铺满了痰渍,昏暗的煤油灯下,黑褐色的 血迹依稀可见。 二伯见是我们进屋,一边站起身来给我们让座,一边热情地说,大娘来了!顿 了顿,习惯性地问,吃饭了没有? 吃了。母亲明知故问,你们还没吃? 吃了吃了。二伯妈闻声从厨房里擦着手走出来,快人快语地说,我刚刚才洗完 碗哩。哟!三娃也来了,快坐,快坐! 菊儿正闭着眼睛躺在竹椅子上喘气,听说我来了,睁开眼睛,艰难地撑起半边 身子,有气无力地说,三……三哥来了。 来了。我走到菊儿的竹椅旁边,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手,说,菊儿,好点了不? 不见……好。菊儿细声细气地说,一天……比……一天严重呢。 我不知道严重是什么滋味,只是蹲下身来,轻轻地扶她平躺在竹椅上。说,你 快点儿好起来,我们再一起玩儿,你还做我的新娘。 母亲见状,说,你看,菊儿和三娃好着呢。顿了顿,说,不瞒二伯二伯妈,我 以前还真有这个想法,想把这两个鬼豆崽,捏在一起哩。 二伯妈愣了愣,突然明白过来,接过母亲的话头说,是哩是哩,三娃这崽真乖。 谁叫菊儿福薄命浅呢? 是啊,人强不过命。母亲见把二伯妈引上了路,话锋一转说,菊儿这病,看样 子好不了,村里的风俗,我想二伯妈和二伯都是晓得的。 这……这个,二伯妈看了二伯一眼,嗫嚅着说,我们晓……晓得的。 晓得。正闷着头吞云吐雾的二伯直愣愣地来了一句,我们都晓得。 实际上,虽然大家都没点透,在场的人,心里都明镜似的。唯一蒙在鼓里的, 就是菊儿。 我依偎在母亲的膝盖上,瞪着一双大眼睛,听着大人们没头没脑的话,隐隐约 约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母亲原以为要费不少唇舌,来二伯家之前,准备了许多要说的话。谁知二伯 妈和二伯一点就透,肚子里掩藏着的话派不上用场,反倒觉得没趣儿,很有点儿下 不来台的样子。 那好,母亲习惯地绞着手指,讪笑着说,我这人心直口快,说得粗鲁点儿,叫 做一根肠子通屁眼,包不住话。二伯妈二伯都是明眼人,提起眉毛吹得叫,响鼓哪 用重锤敲,就当我说的是屁话吧。 母亲一番绵里藏针、不温不火的说道,弄得二伯妈和二伯不知说什么好,忙不 迭地赔小心。 大娘,你多心了,二伯妈惴惴地说,我们没有别的意思,你也是为我们好呢。 是啊是啊,二伯接茬说,大娘,我们晓得该怎么办,不会让你们作难的。 我也没说哪样啊。二伯妈和二伯赔了小心,母亲又恢复了平素的亲切祥和,连 忙否认自己精彩说道里蕴藏的深意,笑着说,白话,白话哩。 我记得,母亲拉着我走出菊儿家的时候,二伯和二伯妈的脸上依然挂满谦恭和 歉意。 出得门来,我正朝前走,母亲一把拽住我,凑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别忙,再待 一会儿。 我还没弄清到底怎么回事,母亲已经拽着我,风一般地在二伯家大门口的阴影 里潜伏下来,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二伯妈的抽泣和二伯吧嗒着吸叶子烟的声音, 清晰可闻。 他爹。沉默了一会儿,二伯妈抽了几下鼻子,叹了一口气,说,大娘嘴上虽没 点破,意思呢,明白着哩,你说咋办? 咋办?二伯停止吧嗒,拎起烟锅在板凳脚上“笃笃笃”地磕了磕,硬着嗓子说, 还能咋办呢,来了好些年了,村里的规矩你不知道?因为怕“惹着”别的人,得了 “干痨”的,要么用柴火煅,烧得跟黑炭似的,然后一点一点地烧成灰灰;再就是 活活地筑死,也就是打一团糍粑,堵住病人的鼻子眼睛耳朵屁眼,也就是常说的 “七窍”,然后再塞进个大瓦缸里,盖上缸盖,在缸盖上面压上块大石头,闷死; 最后一个规矩,就是扔到荒郊野外,或者山洞中,让他饿死、摔死。你说说,哪种 办法好呢?要我看,都他妈不是人干的事儿,可我们能搬起石头去打天? 我们老家可不是这样,二伯妈说,这小箐沟哪来这么多规矩呢? 谁知道,听说是怕惹倒人,也就是传染。二伯说,一代一代地传下来,村里人 也就习以为常,成了规矩,都这么干。更别说我们这无根无底的外来户了,莫非胳 膊还能拗得过大腿。 二伯话刚说完,二伯妈又忍不住呜呜呜地哭开了。稍顷,哽咽着说,菊儿还不 到十岁呀,命咋就这么苦。你讲的前两种办法,我们咋下得了手,活暴暴的呢。实 在不行,就用最后一种办法吧,呜呜! 我看也只有这样了,丢朝天洞吧。二伯似乎也流了泪,呼呼地抽着鼻子,听说 村里已经好多年没煅人了,真要动手筑呢,确实下不了手。丢洞倒是也不忍心,但 不用动手,可能要好一点儿哩。反正,你刚才也听出味道了,大娘拐弯抹角地说了 那么多,总起来就一句话,不准咱菊儿死在人家房子里,怕沾了晦气,断了财路。 可不是吗。二伯妈接茬说。 接下来,二伯和二伯妈好一阵没说话。 直到这时,母亲才心满意足地拉着我离开了二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