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五天的失眠,让季天来的神经连一声寻常的狗叫都承受不住了。 我开始睡不着觉的那天,不是上街给你妈买电褥子吗?天冷了,你妈总说腿凉 脚凉,我待着又没事儿,就去了富江街商场。买完了,坐16路汽车回来,没走出两 站地……小江,你把水给我端过来。 季天来叫着季江的小名。 喝了两口水,季天来好像有了点精神,声音也不那么干涩了。……走出没两站, 上来三个小伙子,不知啥时候,就把后边坐着的一个女的给围住了。我坐车中间, 也没注意,走着走着,就听那女的喊,干什么!你们要抢劫怎的!车上人都回头看。 当时车上有十来个人,好像、好像有五六个男的,算上我。不挤,都有座位。我也 回头看,见一个小伙子正在扯那女的脖子上的金项链儿,另一个用刀顶着女的前胸, 还有一个撕扯着,从女的包里掏出她的手机,还有钱包。 季江说,这也太胆大包天了。你们就光看着? 季天来顿了顿,说,有人想站起来去管,可一看见那小伙子手里的刀,就又坐 下,不言语了。我也想管的,可是、可是一看全车人没一个有要管的意思,我、我 也就不想管这闲事了。大家都把头掉回去往前看。女的又喊了几声,还跟他们撕扯, 一个小伙子照她脸上打了一拳头。我听见她妈呀一声,然后就开始哭。车一到站, 那三个小伙子就跑下去了。我又回头看看,那女的鼻子在淌血。 媳妇回过神来了。问:她有多大呀? 三十多岁,季天来说,不到四十的样子。一脸血,也看不大清。 儿媳像是松了口气似的,爸,你就为这睡不着觉啊。 季天来摇摇头。关键是,又坐了两站,那女的也下车了。走到车门口,她冲车 上人说了一句话,就是这句话把我的觉整没了。 她说了啥?季江问。 她说,季天来好像又看见了当时的情景,嘴唇有点哆嗦,她说:你们都会睡不 着觉!就这句。 媳妇如释重负地拍了一下季天来的肩膀,站起身,我还当是啥大不了的事儿呢, 就为这,你半个月睡不着觉?害得全家都不安宁?你也太没筋骨了! 季天来眼里像是有眼泪含着了。他说:你不懂、你不懂……我是个男人,可是、 可是,在那样的时候,我却草鸡了,包了,我、我还他妈是男人吗!啊? 全家人都不说话了。 季天来无力地拍打着床。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她的表情是对全车的人都看不起, 尤其是车上的男人。是鄙视!是鄙视啊!季天来哽咽了。就为这,我的觉就没了。 一闭眼,就是她在车门口满脸是血地说那句话。她的话是咒语,我是被她给咒住了, 那天车上的人都让她给咒住了。 季江说,你咋知道别人是不是也像你一样。说不定,人家都跟没事似的,该睡 睡,该吃吃,该拉拉。是你心思太重了。 季天来瞪着儿子。那他们就是丧天良,没人性,和你一样! 季江冷笑笑。和我有啥关系呀,我这是劝你。说不定,那天要是让我碰上了, 我就冲上去了。 儿媳说,别说大话啦,谁到了那时候,都保不准也像咱爸一样。 季天来摆摆手,不,不能这样说。不能给自己的良心找借口。我就是不对,我 就是对不住那个女的。我愧的慌,所以我睡不着觉。我觉没了,我该! 媳妇问,那咋办?这世上又没有后悔药卖,做错了,下次改不就得了。 季天来晃晃悠悠要从床上下到地上。不行,我要去找到那个女的,我要当面向 她道歉。我要给她跪下。要不然,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媳妇说,这么大个太平市,你上哪儿找她去呀。 季江也劝,算了,爸,别去了。说不定,她是外地的,人家早离开太平市了。 今天你把话说出来了,也就算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她了。 不行!我非去不可!她不像外地人。我就上16路车上等她去。我不下车,来回 坐,就不信碰不着她! 一家人劝了半天,季天来就是不肯,好像还越劝越来劲儿。没办法,媳妇安排 说:行吧,季江,你就陪你爸坐几趟16路,总比天天睡不着吃药强。没准儿,动弹 动弹就好了。这半个月,把我也快折腾死了。 16路车站离家不远,拐过街角就是。季江搀扶着爸爸季天来,一步一挪地往前 走。他觉得爸爸虚弱得如果不扯着他的衣襟儿,一阵风就把他吹走了。才半个月, 爸爸就老了十几岁,两鬓的白发明显增多,面色如灰。他很是可怜爸爸,可怜他的 过于认真,甚至迂腐。 从下午两点多上了16路,一直坐到晚上九点钟收车。坐多少个来回,季江是忘 了,爸爸一直都在摇头,自言自语:不是她。不是她。 这天晚上,季天来还真好像睡着了那么一小会儿,有十多分钟。一个机灵醒过 来,他记起刚才做个梦,梦见他在16路车上碰见了那个女人。女人还是满脸血迹, 却不认识他。他跪在她脚下跟她忏悔,解释,求她原谅,可她却一脸茫然、漠然和 鄙视,神情像是碰见了一个疯子或流氓的纠缠。车一到站,还没停稳,那女人就慌 不择路地逃下去了。他在后边带着哭腔喊:你别走、你别走!听我说,把觉还我, 把觉还给我…… 就这样把自己喊醒了。媳妇欠欠身,头也没回,叹口气,又睡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上的16路,直到晚上九点钟收车,中午饭都是在车上吃的 自带面包。在车上,季天来还是不住地摇头,自言自语:不是她。不是她。 往回走时,季江一只手搀扶着季天来,另一只手给自己捶腰。他想,再不想法 子,就是爸爸不疯,自己也疯了,不疯也累死了。 晚上,一家人劝说季天来,别去了,又冷又累,想想别的办法。比如登报寻找 啊,往电线杆上贴纸条啊什么的,这样下去,不是刻舟求剑吗!可季天来一辈子没 这么拗过:不行。谁说啥也不行,一定要去。或者找到那个女人,或者再碰上类似 那样的事儿,自己挺身而出一次!不然,谁说啥也不好使。你们不去我也要去!媳 妇摇头叹息:疯了疯了,不疯也是快了。 第三天,季江搀扶季天来从家里去16路车站时,没像前两天那样显得无奈而又 烦躁,反而表现出可疑的耐心。季天来问他带够了吃的没有,他笑着说,带够了。 又问,带水了没有?季江还是笑着说,带了,一大保温杯,足够一天喝的了,还是 茶水,是妈特意泡的,你喜欢的绿茶。 还是早上十点多钟。季江把爸安排在后边数第二排的座位上坐下,还特意让爸 坐外边,自己坐里边。季天来说,出事那天我不是坐后边,是坐中间,昨天前天不 都是坐中间吗? 季江说,坐后边看得清楚,省得你老是回头,累。 季天来又说,前两天都是我坐里边,你坐外边,今天咋换成我坐外边你坐里边 了? 季江笑笑说,我是怕今天真遇上了,你起身出去不方便。 季天来笑不像笑地说,想的好,这样才对嘛,这样才像话嘛。 车沿着每天的路线,一站一站地走,有时人多,有时人少,有时就只有他们这 对神情异样的父子俩。售票员好像认出了他们,觉得眼熟,收钱时问了一句:还是 到终点?顺便送上一个熟人似的微笑。 将近一点半钟的时候,是他们在16路车上转第三个来回。这个时间人最少,只 有他们两个人。吃完了面包,季天来又喝了几口保温杯里的茶水。车一动,季天来 说,小江,我想上厕所。 季江说,刚才在总站你不说。 那时没有,现在想上。季天来说。 季江往外看了看,说:那咱就在下站下车,这趟就不坐到头了。 季天来说:那要是咱下了,她上来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