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面,是说我是怎么到金祥矿上来的,都是些陈年旧账了。这里,我要说的是, 我是怎么从那里离开的。 那天早上,煤堆顶上翻车的广发手指着山下,招呼我。 “蝲蛄,你看你那个‘隔山兄弟’,又到矿上来了嘿!” 广发刚在煤堆边上卸完一斗煤,正在煤堆顶上那两行木板搭的临时道上推空斗 子回来。那会儿,井下往上边煤出得不忙。广发也是我们马家沟那地方来的,他住 我们前村,也姓马,细算也是金祥远房的本家侄子。现在,金祥的亲戚太多了。 那时我正在煤堆底下,看一男一女开始往拖拉机的车厢里一块一块地选煤块。 一块煤扔进去,铁皮车厢就“哐啷——”响一声,跟着一声“哐啷”还拽出一段发 颤的尾音,过一会儿才停。俩人还没选几块煤,车厢里空着。 他俩是两口子,男的白胖,女的黑瘦。说是俩人选煤块,其实差不多就是女的 一个人干。每次男人扔完两块,就直起腰来,仰脸跟煤堆顶上的广发扯上几句,说 来说去,话都离不开女人。这个胖子嗓门很大,笑声很响。他女人对这些话像是从 来听不着,就一个劲儿低头挑煤块。他们一天来两次,差不多天天都来。别的拉煤 块的拖拉机都是司机自己挑煤块,只有这个胖子每次都带上他老婆。数他们家车小, 还装不下一吨煤。经常,井下煤上来快时,胖子一支烟还没有抽完,他女人就把车 厢装满了。她经常来好多次也不说一句话。她干活儿很快,眼睛除了煤堆哪也不看。 头两天,她手套上有好几个指头磨穿了,手指肚露出来,让煤面子染成了黑色,指 头皴了,轻易洗不干净了。她还那么带着那副破手套,没洗没换,可也没补。 广发一嚷,女人也住了手,直起腰来。宝树上回来,他们两口子也在,知道宝 树的事。 我们都往山下看。 往下一些的山坡上,玉米地里露着地皮,空荡荡,死静死静的,只剩下一小堆 一小堆散乱枯黄的玉米秆子卧在地里。地里还有几个活物,是三四头黄牛,它们无 精打采地,在玉米秆上的找叶子吃。这冬天是个干冬,地上没雪,老牛们在这些玉 米秆子上,差不多已经翻弄一冬天,玉米秆子早成了光杆儿,没有什么叶子了。苦 春刚要过去,这是一年里老牛最瘦的时候,身上骨头支棱着,毛很长很乱,总在粪 堆上趴着的原故,肚子底下和后腿上的毛都被粪尿粘在一起了,结成了痂,很脏。 庄稼地里空着,土路闪出来,山坡挺陡,土路向煤窑这里爬过来,曲曲弯弯的, 显得有些费劲。宝树,裹着一件很长很大的破羽绒大棉袄,顺着土路,像个虫子一 般,慢腾腾地挪动着。 快春天了,天不是太冷了。宝树还和头两回来一样,把自己紧紧裹在那件大棉 袄里面。谁也不知道宝树是打哪儿淘登来那件破棉袄的,头一回穿来,还能看出本 来是大红色的,可能原先是哪个又高又壮的妇女穿的。现在从远处看,不大能辩出 本色了,黑一块,灰一块,花不楞登。 上面露个脑袋,下边露着两条小腿,宝树人差不多都套在这件花不楞登的大棉 袄里边了。因为上坡,他腰弓得更厉害了,两手抄着袖,勾着头,看着自己脚底下, 一小步一小步往这边挪动着。棉袄鼓囊囊的,可他人一佝偻,我还是觉着他瘦了, 矮了,缩缩了。 宝树走路那样子。好像挺专心。又好像挺迷糊。 宝树是我们村胡万良的儿子,也是投奔金祥来的。宝树体格魁实,比一般人高 出半个头,比一般人宽出半个肩膀。我到这里这几年,除了在金祥的矿上看院子, 只去过宝树家几次。宝树在跟前一个小村子里买了房子,包了几亩地,媳妇种地他 挖煤,日子过得不错。后来时间长了,宝树心思活了,不在金祥这里干了,和几个 人偷着去挖小窑。凿个小井眼,拿木头辘轳把煤一篮子一篮子从地底下摇上来,自 己直接就卖了。 工人们闲唠嗑时说,宝树他们挣钱挣得太他妈多了。听口气,他们盼宝树他们 被执法的人抓住。可从来也没抓住过。 金祥的儿子三浦也是挖小窑的。老板的儿子也是老板。他不自己挖,跟他爹一 样,雇别人干。雇了好几伙人,挖了好几个井眼。 起因,是在跟前哪块地方争煤田,宝树他们和三浦打架了——啥叫煤田,没人 告诉我,我也想不出,我只知道长庄稼的地叫田——反正他们是为了争煤田。三浦 平时就气粗,比他爹马金祥可气粗多了。可气粗归气粗,头一回他人单力孤,吃了 点亏,叫宝树他们揍了两下。 打完过了一会儿,宝树他们就泄气了,后悔痛快了一下子,却得罪了马老板, 他们和我不一样,都拉家带口的,以前就在这里混了很久,以后也还得在这地方混。 宝树他们就蔫头耷拉脑的,上这里找马老板讲和来了。也是该着出事儿,那天晌午 金祥偏没在矿上。他在这里,多半讲和也就讲和了。 三浦挨了宝树他们两下打,人都快气疯了。他回来集合了自己的工人,还有这 矿上晌午上来吃饭的一些工人,正要开车去找宝树他们,可巧,远远瞅见宝树他们 自己送上门来了,三浦就指挥大伙手里攥着棒子、铁棍、大板锹什么的,埋伏起来, 预备好了。 宝树他们几个心虚气短得很,准备好挨骂了,或者挨几下打,杀人不过头点地, 他们来赔不是了,谁也没想到能遭黑手。要是知道,宁肯逃跑,也不会来这里讲和 的。 别说宝树他们没想到,我自己亲眼见三浦咋咋呼呼布置那些工人做准备时,我 也没想到他们真要打人,那阵势叫我有些害怕,也有些迷糊。三浦叫我“滚一边去”, 我就躲进了自己的小屋里,趴窗玻璃后边看着。 宝树个子大,打头,另外三个人跟在他背后。他们进院子来见没有人,好像有 些发懵了,站那里好像不知咋办了。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那些埋伏好的打手就 “呼家伙——”蹿出来了。宝树个子大,目标也大,才一愣神,孟老三搂头一镐把 就把他撂倒了。 那根镐把,曲柳木的,是刚才孟老三当着大伙的面,在我小屋门口的一块石头 上,把尖镐镐头倒着褪下来的。 一镐把,那么魁实的宝树就一个后仰倒了下去。 我立马哆嗦起来,我也不知道那会儿自己到底哆嗦了多长时间,因为后来我忘 了自己的哆嗦。我一瞅就知道宝树完了,别人也不能不知道吧,可是谁也没停下手。 有些人跟孟老三一样,不是装装样子,明摆着是红了眼睛,疯了,抡着手里的家什, 把剩下三个人撵得满山跑。要不是那几个人跑的真快,撵上了,孟老三他们非打死 他们才能解气。 孟老三他们也是给人干活儿、吃劳金的工人,也不为是了自己的事儿,咋会憋 了那么大的火气,一发作起来,畜生一样,恨不能什么都砸了、毁了。 宝树仰着下巴颏院子里摊着,脸死人一样,灰黄色,胳膊一左一右摆在地上, 右腿直着,左腿蜷着,直着那条腿的腿肚子正好压着左脚的靴子。他们还穿着干活 儿时的靴子来的,那几个人穿着大靴子还跑那么快,是真给吓破胆儿了。出屋到宝 树跟前,我看了一眼他的脑袋,就不敢接着看第二眼了。孟老三迎面从右往下抡的 镐把,宝树偏左面一些的头顶塌了,塌了一个坑,脸扭歪了,脑门和下巴颏都不一 条线了。 他们撵人撵累了。回来围着地上的宝树打转转,谁也不吭声。过劲儿了,都瘪 茄子了,不知道咋办了。三浦也不平时那么咋呼了,蔫了。他那么大了,只会给他 爹惹祸。 宝树两眼闭着,只剩下“呼嗒、呼嗒”的一口气了,虽说进气少、出气多,可 是却“呼嗒”着,没断。 过了半下晌,金祥回来,才把宝树送医院。 我当时寻思,宝树一定得死。可他没死,还真让医院给救过来了,就是他的脑 黄子让孟老三给打散了。 你明白鸡蛋壳里边是啥样的吧?对,蛋青包着蛋黄。蛋青是蛋青,蛋黄是蛋黄。 蛋青蛋黄要是一搅和,就别想生出鸡崽儿来了。人脑袋里和鸡蛋也差不多,脑黄子 一散,人也废了。 广发他们说,嘿嘿,又他妈多了个植物人儿;他们说,宝树的老丈人真绝,硬 把宝树的老婆和仨孩子都连夜带走了,把宝树扔给了老板,这回老板可有爹养活了 ;他们说,老板大把大把地给大夫塞钱,往回抢救宝树的性命,就是救亲爹的命也 不会那么上心。现在谁家不是爹是儿子,儿子才是爹。宝树要死了,三浦是杀人罪, 就得一直逃跑,再也别想回来抛头露面,老板就没爹尽孝心了——宝树要能活过来, 就是另一码事了…… 他们帮着老板家打人那么起劲,一说起老板摊上事,还笑嘻嘻的挺开心。 后来,宝树还真是醒过来了,换了块塑料脑壳子,站起来出了医院。看来他的 脑黄子没散到搅和得乱七八糟,就是晃荡了一下子,可这一下子是晃荡得不轻,让 宝树成了……成了他三大爷胡万善临死头几个月那副样子。 胡万善七十多岁了。先得了一回脑血栓。后来又得了一回脑血栓。大伙都说胡 万善“东风不雨,半身不遂”了。胡万善在大门外头的木头墩上晒阳,他儿子在屋 里喊他屋来吃饭,他挪动回屋子里时,大伙都吃完了,儿媳妇把饭桌子都拾掇利索 了。 不光走路,宝树说话的样子也很像胡万善,不过他比胡万善强点儿,胡万善嘴 歪眼斜地折腾半天,就能挤出一些“啊—妈—哈—呀——”什么的,话像散了一地 的珠子,谁也弄不明白他想要说的是啥。宝树也说话费劲,可还能把珠子对付着串 成串子。 “你—先—给—我……三—百—块—钱—吧,我,我……”上一回,大上一回, 他也都是这样和金祥说。 “我没钱。”金祥说完这仨字,转身就离开,打开车门上了车,发动了车子, 车子一溜烟下山走了。金祥是从屋里出来时看到宝树的,他正准备下山进城,就没 马上上车,夹着小包在院子里等了宝树一会儿。等宝树在他面前站稳当了,像个要 断气的磕巴嘴子似的眼皮眨巴着,嘴唇和腮帮子哆嗦半天,把那句话说出来了, “我……”了半天,似乎没下音了。金祥回了那三个字,说得很平和,就走了。 这和上一回不一样,上回金祥临走说了两句话,口气挺横,根本没等宝树说利 索:“我没钱——一分钱也没有!” 金祥最激动是宝树出院头一回到这里来找他要钱。金祥一张大脸都气成紫茄子 色了,指着宝树鼻子,唾沫星子乱飞:“我没钱,一分钱也没有!你愿意哪儿告就 哪儿告去!告到哪里我陪着你到哪里!满矿上、满医院谁不知道我马金祥对你胡宝 树仁至义尽:你老婆孩子都撇了你不管了,是我花了好几十万才把你救过来,—— 井下死一个工人才多少钱?……我是通情达理的人,你说不明白谁打的你,别人也 说不清,人多手杂,谁能说清谁打了谁没打?过后谁不往别人身上推?……对!你 说的好,马三浦主谋,你找他去呀!他是成年人了,成家单过了,有自己的户口簿 了,他跑了,你去找公安局、找法院,上我这儿来放什么臭无赖?……当爹?当爹 就活该倒霉呀——你马上给我滚!滚!……” 宝树不动弹。后来金祥就自己开车走了。 头一回宝树来,听金祥那么一说,我糊涂了:清清楚楚,宝树是老婆让另一个 工人领跑了的孟老三打倒的,怎么变成谁都搞不明白了呢?过后,我迟疑着才说了 两句,广发脸色就变了,那天打人的那些人里也有他,他上来“啪——”一个大嘴 巴就把我后边的话堵了回去:“操你妈!你知道个鸡巴?——你个傻逼……” 我心想,今天金祥还夹个小包在院子里等了宝树一会儿,等下一回宝树来,他 等都不会等,老远就自己开车走了。 下坡路跑得快。虽说道不直溜,可金祥的小轿车一溜烟就下山了,没影了。 宝树还缩缩着肩膀,把空荡荡的山沟瞅上半天,好像不明白发生了啥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