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虽说没人搭理,这几回宝树都转悠上好半天才走,他好像想不到立刻就回去, 立刻就回去,他好像也气力不够用。 上一次宝树还爬上了井台,在煤堆上转悠半天。这回,后来他也上去了。 上一回我也跟上去了,广发脸绷得很紧,手脚忙着,一句话不说。 今天,机器停着,不出煤,好像井下又什么地方出毛病了。我上来,随后那个 买煤的胖子也跟上来了。他老婆在煤堆边上一块矸石上坐着。脸朝山下,背对着我 们。 这是高处,可没风,日头很暖和。 广发没活儿,不知为啥,比平时更欢实。他编派完这个编派那个,后来把我也 捎带上。 “……你说蝲蛄这老家伙呀,看他平时装得挺老实,实际上是个老牌儿的—— 骚棍!他们村子里人透底儿说,别看蝲蛄在咱们这儿是更夫、是看大门的,在我们 老家,人家可不是更夫,是樵夫——卖柴火的。蝲蛄年青时候,他们村里有个胖老 娘们儿,外号叫”五块钱儿“,那么丰满性感,可价格实在:五块钱就行——哪像 现在的小姐,张嘴就是他妈的五十、一百。蝲蛄那时没钱——不像现在老板一个月 给他好几百,他越有钱越抠搜,把钱藏在裤裆里,都快捂长毛了——看别人都上胖 娘们儿那儿去‘跑皮’,蝲蛄看着干眼馋。这家伙憋、憋呀憋,后来,实在憋不住 了,没钱咋办?真憋急眼了就有办法了,蝲蛄挑上两捆柴火就去了,挑了又挑,选 了又选——都选的最好的干柴火棒儿。可那天蝲蛄脚板底下长痦子——‘点儿背’。 光顾忙活柴火了,偏偏赶了个晚集,胖娘们儿那会儿都挣了二三十了,正懒怠着, 看蝲蛄头回来,肯定是个处男哪,就存心蒙他……我说,你别笑啊,我跟你说的都 是真格的:咱蝲蛄那个初恋‘铁子’老肥了,肚子——这样!肚皮耷拉着,肚脐眼 子这么老深……真的,那个胖老娘们儿解开裤腰带,裤子都没脱,就把蝲蛄给‘忽 悠’了。完事儿,蝲蛄身上空空、心里空空地往出走,有些搞不懂、有些犯迷糊: 怎么弄的呢?丢了柴火、丢了东西不算,咋还丢了精神?……可那个胖老娘们儿看 蝲蛄的后影失魂落魄,就有些后悔了。她倒不是怕蝲蛄到消费者协会告她搞欺诈销 售,而是心里真不落忍了,冲着蝲蛄喊:”我说,你回来,是肚皮——‘胖老娘们 本想’假一赔一‘,可咱们蝲蛄误会了,还以为她要讹他,吓得撒腿就跑,一边跑 一边回头辩解:“可不是树皮,全是好干柴火棒儿啊——’……你看你看,蝲蛄乐 了吧,我说的一点儿没错吧?这,就是蝲蛄的初恋。以后,蝲蛄和那个胖娘们的关 系老铁了……什么?在这儿挺老实?你敢说蝲蛄到这里变老实了?啧啧,此言差矣 ——太差矣了!咱们蝲蛄可不是一般的战士:鸟,他是不玩儿了;人家,改玩儿鹰 了!拿贼要赃,拿那什么得要双是吧?正好,那个家伙也在这里。我来跟你揭揭他 们俩的老底:蝲蛄那个小鳖窝儿,平时大家谁也愿意进去,这个老家伙卫生搞得太 不合格,老板都督促过几回,他也不大好好弄。可宝树这个家伙,在这里干活儿的 时候就总进去,没事就进去了,没事又进去了,今天从家里给蝲蛄那俩咸鸭蛋,明 天给蝲蛄几个黏豆包,俩家伙躲在小屋里头,嘁嘁喳喳,鬼鬼祟祟,用宋丹丹的话 说,那是相—当—的欢乐……哈哈!你一走,蝲蛄可惨了,甩了一墙,好家伙,母 苍蝇们可乐坏了!今年这矿上的苍蝇,都他妈改良换代了。夏天,老板在办公室那 屋还逮了一个,他大眼瞪小眼,对着苍蝇犯起了嘀咕:这蝇子嘿,咋这么大的个头 儿,还模样怪怪的:鞋拔子头型儿,小圆眼睛,歪身子瘪肚子——老板越瞅,越觉 着眼熟、越觉着怪像亲人……哈哈哈……” …… 宝树还两手抄着袖,裹着大棉袄在一边,我们四个是一圈儿那么站来着。可他 人又在圈外,像啥也没听见,啥也看不见,像是个木头人。他大棉袄膀缝子那里开 绽了,布片子耷拉下来一块,里面的鸭子毛缺了一些,塌了个坑。 我也是那么站着,搭不上话。人呢,也在圈外。 圈里,其实就广发和胖子他们俩。广发一个劲儿地说着脏话,眼睛还不时往煤 堆下边瞟。胖子的女人就在煤堆下边坐着,没几步远,她不会听不见,可胖子咧着 大嘴乐得可痛快了。 电铃响了,下边又出煤了。胖子下去挑煤块,我也下去了,在他俩两口子边上 又站了站,还抬头看了看。 宝树让开井口跟前,和煤堆上边的木板道,这些都是广发干活儿的地方。他还 在煤堆上一边站着,看不出在想什么,好像一时半会儿还没有下来回家的意思。 煤出得很慢,还供不上胖子女人一个人的手。 这女人就是干活儿的命了,手上一空,就扬起脖子看上面往上爬的钢丝绳,等 罐笼上来。 胖子的女人叫喊那声“俺的娘唉——”的时候,我正回了自己的小屋给胖子拿 斧子。胖子要弄掉一大块煤上粘的一片矸子,到自己车上找斧头时,才发现来时路 上斧头丢了。那一声出来,开头我都没反应过来是胖子的女人喊的,她平常总不说 话,有时说两句,也听不出来有关里人口音,可这一声清清楚楚是山东味儿。 我从屋里赶忙出来,手上还提拎着斧子。 胖子的女人堆在了地上,像是突然一下子没了骨头。胖子站她身边,没猫腰去 管她,却嘴巴张开,仰面往井上看。 这里都是半山斜坡,我的小屋在上坡一些的地方,地势不低,煤堆是不小,可 也不是很大,我在小屋前面大体能看见井台上边。 井台顶上,广发才扣了一斗煤,刚转过身,扶着空斗子站木板上,傻了。 宝树的破棉袄扔在井台上。 人,不见了。 宝树死了,是一件大事。金祥回来,“嗷嗷”地骂广发,好几回我都担心他要 伸手揍广发。金祥怨广发不精心,当着眼面叫宝树投了井。我一边也觉得气短,不 敢出声。胖子两口子是外人,矿上的人当时就我和广发两个。金祥没简直骂我,可 他骂广发骂到一半捎带上了我:“……你又不像他:二傻不精,指不上……” 我也说不清为啥,别人天天那么说我,我都不往心里去,今天金祥的嘴里一说 这话,我心里立时就空了,人矮了半截。在矿上,就俩人没这么说过我,一个是宝 树,一个是金祥,他们不那么说,我就没拿别人的话当回事。大家随便给我定身份, 我却不能那么说他们。这个词儿是谁留下来的呢,说这话的人肯定不觉得自己傻, 所以他才想出了这么个损招子说别人,大家伙把这个词往我身上一安,我就有口难 辩了。现在,连金祥都这么说了。 他们说,宝树跳进去那煤井有一百多米深。一百多米到底有多深,黑糊糊的我 看不清楚。反正,比我们村子的水井要深一些。那口水井有三丈多深哪,胡万善儿 子家的花猪掉进去就死了,多半是淹死的,可井里没水也得摔死。 宝树就是摔死的,他们说他不是摔在井底,是摔在了罐笼盖上。 罐笼由一根钢丝绳吊着,在井桶里一次一次放下去、拉上来,煤炭才能上来。 罐笼全是铁的,高矮大小样式,和村子里各家的木板钉的厕所差不多,上面有盖, 下边有底,也全是铁的,都是矿上人自己焊的。宝树摔下去,砸坏了罐笼盖子不说, 罐笼的四框也朝外面胀了出去,罐笼被宝树砸成了鼓形,对付着拉了上来,就放不 下去了。井下的工人都走井下,从另一个井口上来的。 宝树人差不多摔散花了,他左腿硬是从铁板罐笼盖子的缝子中间杵了进去,杵 是杵进去了,可宝树那只脚却不知哪去了,腿肚子的肉也没了;他的右腿倒全乎着, 脚上还穿着鞋子。井下的工人发现他后,弄了好久,才把宝树从罐笼顶上卸下来, 装在一个空斗子里拉上来。那个铁皮斗子是方形,上口宽底口小,和以前用的称粮 斗样子一样。那斗子装煤只装三四百斤,似乎比大号的泥盆子大不了多少。人有气 血精神撑着,人是个人,能走能站,挺高挺大;气血精神没了,人身子一瘫,跟烂 泥一样、跟面条一样。宝树的胳膊腿,浑身上下,搞不清多少个地方的骨头折了, 尸首像在雨水里沤了好多日子的乱茅草,堆在空铁皮斗子里,窝在那儿,底下淹在 还在不断渗出来的血水里。人一死,真就什么都不是了,那么高、那么壮的宝树, 才装了半个斗子。 下午来了两辆车,下来一些穿制服的人。按他们的吩咐,广发他们裁开一截破 风筒布,在我的小房子门前铺了,把宝树的尸首在风筒布上头展开,捋捋,顺顺, 尽量弄成个躺着的样子。一个戴白口罩、白手套的人俯下身子从头到脚把宝树查了 一遍,旁边另外一个在本子上记着,他俩弄完,又一个人过来,围着宝树照了几张 像。 完事,他们就上了车子,自己走了。 这时,天要黑了,金祥让广发又裁开一块风筒布,把宝树苫了。 “好好看着。”金祥说我。 说完,他也上自己车子,走了。 广发他们看金祥把看宝树的活儿安排了我,金祥一走,他们也悄不言声的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