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听我爸爸说的。 一九四五年的九月,早晚已经凉了下来。庄稼开始泛黄,让人们感觉一种金色, 这与心情有关。光复了,日本人像垄沟里的耗子,只是黑土地上没有他们的窝。后 来知道“八一五”日本就来了投降令,可在县城反应慢。国高几个月前就不上课了, 教工们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对中国的学生客气了许多,或收拾一些能带走的,结伴 去了哈尔滨,去了长春。只是校长还在,可能没有接到命令,一家三口把房门紧闭, 路过窗前能听见一种广播在响…… 国高校长叫中村吾助,东京大学毕业,学拓殖学的,拓殖学?后来才知道是关 于对武装占领区如何管理的一门学科。 父亲说,校长人还可以,虽然也打人,也背枪,可把我们当学生看待。 日本人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当苏联的飞机群鸦一般掠过天空时,他们的天塌 了,命不保,本来这天就不是他们的。 农村庆祝光复同城里是不一样的,城里是拥上街头去看苏联的军车,看轮盘枪 下走着的日本鬼子,举着彩色的小纸旗上街游行。而在乡村是一帮人到曾是日本人 的住地去抢东西,去扒日本人身上的衣服……抢回一筐铁盒,有人说是罐头,可砸 开后是粉状的,冲水喝吧,不好喝,后来才知道那是骨灰。 那天父亲同几个国高的同学路过一个村口,见一群孩子跑出来追打一个四五岁 的男孩儿,那男孩儿见到父亲他们连滚带爬地扑过来,跪在地上哭了。这孩子大家 都认识,中村校长的独生子,叫木依寇,上课的时候总到班里去玩,或让学生背着 他在操场上跑,打小就爱用小脚踢人……他们把村里的孩子撵跑了,问:“你爸爸 呢?” 村外的一个小庙里见到了中村校长,身上的衣服还在,只是人已经不成样子了。 见到昔日的学生他哭了,一个劲儿地道歉,说以前打过你们,对不起,对不起了。 学生也是一群孩子,父亲那年才十二岁。 日本人是可恨,可不是所有的日本人。 “校长,你缺什么?” “想吃点青菜,粮食还有。” 学校曾种一些菜,也就几天都被附近的农民抢光了。几个学生回家弄了一些送 了过去,中村校长是跪着接下的,还说,日本人不好,日语有用,别扔了。日本人 哭的时候也像个人似的……几天后的一个半夜,爷爷家被狗叫和孩子的哭声惊醒, 爷爷斜披着夹袄,用手遮着一盏油灯出了房门。那晚有月,院里白白的像有一层霜。 院障的空中被塞进一个小孩儿,我家的狗围着吠着。 “你是谁家的?” 孩子在哭。 “怎么在这儿?” 孩子还哭。父亲出来了。 木依寇的身上有一封信,半日语半汉语的,父亲能看个大概。说,任:“等不 下去了,得去找我们的人,县里都认识我,大路是不能走的,翻山又没吃的,我见 过你父亲,是个善良的人,想让木依寇活下来……” “你妈妈呢?” 孩子说话了:“被一群大鼻子人给带走了。” 爷爷是善良可也是个胆小怕事的人,那几天睡不着觉了,因为任家同日本人有 了瓜葛。一下子传遍了全村,不仅是我家收留了一个日本孩儿,还因为这孩子是中 村校长的。农民倒不大认识那个中村,可都知道他的老婆惊人地美丽,那夫人若被 哪个农民看见了,绘声绘色地讲上几天呢。 那个美丽的日本娘们儿的孩子在老任家,这就传得快了。来看的人一多,爷爷 受不了,就到乡上去,把“无奈”说了。人家乡上的人倒也开通,说:你家有粮就 养着吧,大小也是条命。人家拣洋捞是衣服、军毯什么的,哪怕弄把军刺也能杀年 猪用,可我家拣了个孩子,哭笑不得。 几年以后,父亲考学走了,第一个暑假回乡时才知道,爷爷将木依寇送到了大 队的养老院,那里也收留了一些孤儿。爷爷也不大好意思:“孩子越来越大,那张 嘴能吃着呢,年成不好。再说,在咱家待久了,出事呀。”父亲去看他,那孩子变 了,有了一双总是惊慌失措的眼睛。见父亲来,他的脸上泛起一片血色。 “饿吗?” “嗯。” “还有呢?” “他们,他们总讲我妈妈……”养老院的外屋是个村里人扯闲话的地方,晚饭 后,男人们拎着个烟口袋,女人们缠着个鞋底都来了。这个村是距县城最近的村, 村民常到街里逛,于是就有了谈资。说老毛子挺骚性,把日本娘们都弄到小白楼了。 “咱那小犊子他妈呢?” “八成也在那儿,细皮嫩肉的……” 再提到木依寇时已经有了我,他已经是个二十几岁的庄稼汉了。因为始终没户 口,在队上干活不好记工分,他就到处打零工。在县里工地上干活时居然找到了我 家,就常来。他来好哇,母亲总是多加一个菜,并总是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母亲 是外乡人,于是在以为我们睡了时向父亲询问她好奇的话题。 “他真是日本人?” “嗯。” “你们的校长再没消息?” “那年月打死个人像玩儿似的。” “他妈妈真的很漂亮?” “单眼皮,说话细声细气。” “……被抓走后,咋的了?” “也是听说,年轻一点的都弄到了小白楼,就是城北那个,一到晚上,苏联的 大兵出来进去的,有次我路过,真有女人在叫。” “他知道吗?” “有可能。乡下人啥都说,听咱孩子的爷爷说,有次木依寇丢了,村里人就是 在小白楼前找到的。” “看见他妈妈了?” “哪能呢,在苏联兵回国的那天晚上,日本女人集体自杀了,说用床单扯成条, 都在窗棂上……那楼一直空着,说是闹鬼。” 这些话,我们不大听得懂。木依寇同我们不一样的是他左手使筷,可夹菜一点 都不比我们少。 几天后,他又来我家。在院里,我好奇地问:“你妈在小白楼上吊死的?” 木依寇说是要给我糖,领我到房后,一个耳光打得真狠,狠得我回家也不敢说, 只是到镜前照了照,两个手指印。他掉头走了,再也没来过,直到回国。 大了问父亲,他的右手咋总揣在口袋里? “残疾。” “为啥?” “从小就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