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看到楼梯时并没有感到惊奇,只是带有几分赞叹。当然,也许他还没顾得上 惊奇,或自己没有意识到,就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的确,在夕阳的最后光线里, 一段楼梯矗立在旷野中,没有任何理由,也不需要任何理由,最先进入你的意识中 的,不是它为什么在这里的疑问,而是它的难以言状的美。 他倒退了一步,不是为了看得更仔细,而是要证实一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 样的事情在梦中也并不是常常能够遇到,在现实中就更不用说了。不是做梦,至少 他清楚了这一点,下一步就是要弄清它为什么在这里了。是古代的遗迹(战争和时 间造成了破坏,只有这一部分幸运或不幸地保留下来),还是谁异想天开想在这里 搞一个大型建筑,但可能很快觉得在这远离城市的地方搞这样一个建筑是件荒唐的 事情,就匆匆停工了,而这段楼梯就是这次无意义工程的残留部分。但他的理智告 诉他,有很多事情是无法探究真相的,而且,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必须抓住机会, 在最后的光线消逝之前尽量地欣赏它的美而不是努力弄清可能是永远无法弄清的真 相。 也许应该交代一下他的情况,但似乎没有多大的必要。他来到这个城市时间并 不很久,在一家公司做事,还没有来得及成家,所以在下班后的余暇时间里——尤 其在傍晚变得出人意料地冗长寂寞的夏季,而他又性格内向,不很合群,况且,眼 下人们又把眼睛盯向自己的利益而无暇他顾——养成了散步的习惯。在城市周围, 是绿色的田野,有着树木、溪流、乡间小路,因此成了他经常的去处。 但眼前的建筑的确超出了他的意料。他只好把这一切解释为上帝赐予他这个异 乡人的礼物,来愉悦他的因看惯了图纸和报表而感到厌倦的眼睛。他注意到楼梯很 宽,是用白色的汉白玉砌成的,两旁的护栏雕刻着精美的走兽和云朵。也许,一个 通晓建筑史的人会清楚是哪个时代或哪个流派的风格,但肯定不具有现代建筑那种 简单而实用的特性。他踏上去,事实上,他按习惯先迈出左脚时,略微犹豫了一下。 一只鸟在附近的树丛中叫着。“丹墀”,他调动着十分有限的建筑学和考古学知识, 想到了这个名词。他拿不准这个名词和眼下的楼梯究竟有多大的关系,或者只是在 外形或形式上有些接近罢了。在走了大约有四五十阶后,一条厚厚而松软的红地毯 引他来到了一个宽阔的平台。一阵优美的乐曲传来。开始他以为是一种幻觉,因为 这乐曲时断时续,但现在却变得异常清晰。而且,穿着黑色晚礼服的绅士和穿着曳 地长裙的女士在跳着优雅的舞蹈。他们站成两队,互相鞠躬,然后手牵手跳起滑步。 另一些人站在一边,轻声交谈着,手里端着香槟酒的杯子,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 一个彬彬有礼的侍者端着一只盛满酒杯的托盘向他走来。他摆了摆手谢绝了。因为 他觉得没有受到任何邀请就贸然来到这里就已经够失礼了,没有理由享用人家的食 品。此外,他担心会随时会被别人客气或不客气地赶出去。但还好,没有人注意到 他。人们都把兴趣放在跳舞和交谈上。 乐曲变得欢快起来,像一条彩色的带子缠绕着,又舒展开来。他听得出这是华 尔兹。女士们兴奋得脸色发红,在男士的托依和带动下飞快地旋动着,衣裙绽开像 一朵朵百合。这场面过去只是在电影里见过。一个拿着单眼镜的上了年纪的女人发 现了他:“喔,好漂亮的小伙子!”当然,她只是惊叹,没有觉察到他是不速之客, 而且在装束上和舞会上的人是那么的不同。“我年轻的时候,经常有这样的小伙子 邀请我,坐着马车兜风,参加晚宴,可现在——”“哦,是的,您当年一定很漂亮。” 他讨好地说。“漂亮?”老太太发出嘲讽的笑声,似乎在指出他的无知。一个年轻 女士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确切说是一路小跑:“你愿意做我的舞伴吗?”她用热 切的目光注视着他。“当然——不过对不起,我无权在这里停留,我必须向上走… …” “上面有些什么?” “不知道,但我必须向上走。”他的语气变得坚定起来,这一点儿连他自己都 感到有些吃惊。 他向上走去,把音乐和年老和年轻的女士抛在了下面。他并不感到懊悔,甚至 还有几分得意。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见识到这样的场面。但很快他发现脚下 的楼梯发生了变化——也许变化早就发生了,而他没有注意到——楼梯比下面的要 窄些,旋转着向上,扶手像是用桃木雕成的,在岁月中被无数只手滑得光洁。扶手 下面是漂亮的铸铁花饰,而阶梯是大理石铺成的。他还注意到在水晶吊灯下面站着 两个人,背对着他的是一个矮矮胖胖的人,面向着他的人则高高瘦瘦,两个人正在 小声地交谈,看上去在酝酿一个阴谋。当然这只是他的想当然而已。这句没有任何 凭证的话他不敢说出来,因为除了无礼外,还会构成一种诽谤,而且,那个高高瘦 瘦的人正是他的上司。他停了下来,拿不准是上前打个招呼还是干脆绕过去,或者 转过身去回到下层——在他的潜意识中还惦记着那场舞会呢。但晚了,因为他的上 司已经看到了他,或者一开始他们就盯住了他也未可知,也许他们正在谈论的就是 他。由于距离,或者是光线造成的阴影,他看不清灯光下上司的脸色到底如何。上 司只是向他做了个手势,手势的幅度并不大,但具有不容置疑的权威性。背对着他 的那个人转过身来,他看清了他的模样,除了个子矮胖外,还留着漂亮的小胡子。 “这是公司的董事长。”上司介绍说。 董事长点了点头,把一只肥胖的手伸给了他。他只是听到过董事长的名字,却 从没有见到他的荣幸。这当然没什么可奇怪的。一位在公司干了大半辈子,眼看就 要退休的同事说起过,他在退休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见董事长一面,哪怕是离得 远远地看上一眼。他叹息着说这希望极其渺茫,因为据说公司里的任何人——除了 他们的上司外,至今没有人见到过这位神秘人物。他们只是不断地听上司传达董事 长的指示,在私下里,他们提到董事长时,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他是一位并不在 场但又无所不在的神,他看得见你的一举一动,而你却永远无法见到他。不,他从 没指望能够见到这位大人物,但在意想不到的场合见到他,也多少使他怦然心动。 他受宠若惊地抓住这只手握了握,柔软而冰冷,像一条虫。 “唔,很好。”董事长说,“年轻人,到现在为止你干得不错。” “是的,是的。”他感到有些慌乱,“可是眼下我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你的任务就是向上走。”上司说。 “可上面有什么?” 上司和董事长交换了一个眼色,摆了摆手。 “好啦,去吧,年轻人,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