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离开他们感到如释重负。对一个不愿和上司待在一起的下属来说,没有什么 比执行任务离开更体面的理由了。再说,到上面看一看本来就是他的想法,即使是 可有可无的想法。楼梯开始变窄了——当然是相对而言,天已经完全黑了,因为在 楼梯上方亮起了一盏白炽灯泡。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楼梯是用木头制成的,擦洗 得很干净,可能是年代过久的缘故,上面的油漆磨光了,已经无法认出原来的颜色。 楼梯一侧的护栏是带着不规则花纹的铸铁。 一个女孩坐在楼梯的上方的平台上,她抱着一个布娃娃在摇晃着,好像要哄它 入睡。她的身边放着一只篮子,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娃娃。她的年纪看上去也许有 十五岁,或者二十岁。他说不准。 “喂,你在做什么?”他有些好奇地问,同时因为女孩挡住了他的路,这样问 也是提醒她为自己让开一条路。 “嘘,”她把一只手指放在嘴边,好像示意他把声音放轻些,然后小声说, “别吵。我在哄宝宝睡觉呢。瞧,你吵醒他们了。” 她轻轻晃动着手臂中的娃娃,“宝宝乖,宝宝听话,宝宝睡觉。” “哦,对不起。”他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顺从了她的意思,把声音压低,同 时向她道了歉,虽然他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必要,或许只是为了让她让路,或从她 那里打听到些什么。无论如何,对一个男人来说,风度是必须的,尽管对方只是一 个看上去未成年的甚至有点不太正常的女孩。他很快又补充了一句:“我不知道他 们在睡觉。” 女孩脸色变得明朗起来。“他们当然要睡觉了,他们已经玩了好久了。你不会 伤害他们吧?”她这样说,但表情没有一丝担忧。 “伤害?怎么会呢?”他说,然后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这样可以更清楚地看清 女孩的脸。“这些都是你的娃娃吗?” “是呀是呀。”女孩天真地笑着,把手中的娃娃递给他——这让他感到意外, 并有些不知所措。“你抱抱,他们都很乖的。” 他注意到她的眼睛很大,很蓝,和这些娃娃有些相近,头上还结着一个蝴蝶结。 他接过娃娃,一时显得有些笨手笨脚。 “你平时住在哪里?” “这里。” “那么,上面有些什么?” “上面?”女孩的目光有些茫然。“我不知道。” “你从来没有上去过?” “我为什么要上去?”她说,似乎他提出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那你每天在做什么?” “照顾这些娃娃呀。你看,他们一天把我都烦死了。” 女孩朝旁边让出了一块地方,示意他坐下。他顺从地挨着她坐下了。 “你是说,你整天就在这里,同这些娃娃打交道?” “看你,又把娃娃吵醒了。”她娇嗔地说,但显然没有怪他的意思。“每天我 要喂他们吃东西,要为他们洗澡,还要给他们讲故事,他们爱听大灰狼和小红帽的 故事。这就是我要做的事儿。这弄得我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你会讲故事吗?你来 当他们的爸爸,好吗?” 他想了想,“不行。我还要向上走。” “为什么?”她睁大了眼睛。“上面有什么?” “我不知道。所以我要上去看看。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你上去就是为了看看到底有什么吗?”她咯咯地笑了起来,但很快就停住了。 “不,我不能和你去。要是我走了,谁来照顾他们呢?” “没关系的。”他小心翼翼地哄着她,“他们会自己照顾自己的。再说,我们 上去看看,很快就会下来。” “真的?” “真的。” “然后你回来为他们讲故事。” “当然。” 她小心地把娃娃放进篮子里,站起身来,“那我们走吧。” 他有些出乎意料,没有想到这么容易地说服了小姑娘。但他很快发现小姑娘比 他想象的要成熟些。她轻轻地挽着他的胳膊,使他们看上去像一对恋人。他对这种 情况感到满意,因为就在不久前他的恋人和他分手了,这虽然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 的烦恼,但至少使他的感情生活出现了一种空白。现在有了女孩的陪伴,他的漫长 旅途就不至于过于枯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楼梯变成了是用水泥铸成的,扶手也变成了一根粗粗的铁 管,摸上去很粗糙,显然是偷工减料或有意降低成本的结果。他感叹着生活随着人 们需要的增多而变得愈来愈没有了品位,而不是相反。但他的感慨并没有持续很久, 因为光线变得更暗,楼梯更窄了,空气也越来越冷,他们必须紧紧靠在一起才能通 过,而且,他们也需要用这种方式来相互取暖。事实上,女孩早就依偎在了他的身 上,仿佛从他的身上汲取着力量,更确切说,是靠着他的身体的支撑向上爬着。幸 好,她的身体并不很重,他还能够吃得消,但也有些气喘吁吁了。 女孩开始在轻声抱怨着,她担心她的孩子们。他只好安慰她,说很快就会到了 顶层,那样,他们就可以一同返回,照顾孩子们了。但后来她就不吭声了。她也许 是困了,或是干脆睡着了,她的身体变得沉重起来。空气变得稀薄了,至少他是这 么想的,他们的身上、脸上、眉毛和头发上结上了一层白霜,看上去仿佛变老了许 多。 楼梯变得越来越窄,他也无法承受女孩的重量。事实上,她的样子更像一位老 人,她睡着了,发生轻微的鼾声。他把女孩轻轻地放在地上,让她靠在扶手上,然 后脱下外衣,盖在女孩的身上。 现在他似乎轻松了许多,原来他把注意力更多集中在女孩的身上,很少去关心 其他的事情,但很快他发现楼梯变成了一道窄窄的木梯,只能容许一个人通过。他 有些庆幸把女孩留在了下面,毕竟这只是他个人的事情。虽然他感到疲惫不堪,甚 至也有些泄气,他不清楚他费尽千辛万苦地上来,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或者说有 什么意义,从这个角度讲,他还不如留在下面和女士们跳跳舞,调调情,哪怕是和 那个女孩在下面聊聊天,谈论着她的娃娃们,但他还是要继续爬上去。或许,这就 是他的宿命。说到宿命,以前他并不相信,但现在他似乎改变了看法。 但他没有就这个思路继续想下去,因为他马上就要到达顶点了,至少他自己是 这样认为的。他感到一阵欣喜,尽管他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无论如何, 他现在可以全身而退了,他甚至想到下边去喝上一杯,如果晚会还在继续,而那些 侍者仍在人群中端着托盘继续穿梭的话。至少,他可以回到自己的单身公寓里舒舒 服服地睡上一觉,而一觉醒来,他会感到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甚至可以 把这个梦讲给单位的同事们听,虽然他们以前很少这样交谈。他想象着他们吃惊、 不屑,或者只是带着温和微笑的表情,仿佛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做了一件无伤大雅 的恶作剧一样快慰。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已经到了最顶层了,因为他看到了寒冷的天空,纯净而 湛蓝。但并不。他惊异地看到了一架梯子向着天空笔直地竖立着,上面是一轮人脸 一样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