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个夏天,他三次见到卡夫卡。 事情开始得很平淡,甚至可以说索然无味。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傍晚,下着雨, 天色很暗,原来去海边散步的计划只好告吹。本来他对散步并没有多大兴趣,只不 过莉莉约了他,不得不尽一位骑士的义务。莉莉是一位活泼丰满的姑娘,几天前在 海滩上他们认识了。 他向窗外看了一眼,景色在雨中变得模糊。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马路上 拉长。他满意地打了个哈欠,打开台灯,靠在床上,拿起一本书读了起来。 他读的是一本卡夫卡的书。休假前一位朋友借给他的。朋友是位现代派作家, 崇拜卡夫卡、乔伊斯和博尔赫斯。他用卡夫卡式的冗长而笨拙的笔调写一些离奇怪 诞的故事,结果被编辑部统统退了回来,堆在屋角,供蜘蛛阅读。这算不了什么, 这位朋友说,卡夫卡的天才也是死后才被发现的。等着瞧吧…… 现在他读着这本书,仿佛看见朋友那只因愤愤不平而发红的鼻尖。朋友瘦小, 戴一顶鸭舌帽,穿着细腿裤子,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好笑。 使他发笑的另外一层原因是他正读到书中的主人公正在变成一只大甲虫,在地上徒 劳无益地挣扎着。可怜的家伙。他小的时候,总是恶作剧地在他家屋后的菜园里捉 弄着可怜的昆虫们。他爱把甲虫的背扣过来,甲虫慌乱地扭动,摇着细腿,竭力想 翻过身来。有时他幻想把大人们也扣过来,像这些甲虫一样。他恨大人,因为他们 总是恶意地逼迫他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 眼下,卡夫卡真的实现了他的心愿。他感到有点喜欢卡夫卡了,尽管他并不欣 赏他那种怪诞、阴暗的风格。世界应该充满理性。只有被理性之光照彻的事物才是 美好的。那些荒诞的事情只是存在于一些偏执作家没有被理性照的内心。但他还是 读了下来,一是为了卡夫卡可怜的幽默,二是为了对友情的尊重。自然,排遣一个 漫长凄寂的雨季,也是一个不可否认的原因。 但莉莉会不会去海边等他?他问自己。莉莉总是面带微笑,目光使人捉摸不定。 他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她。他想丢开书本去海边看看,但上面仿佛有一 种魔力,吸引了他的目光,使他无法放弃。他感到自己处境尴尬,就像那位变成甲 虫的格里高里。似乎有一道目光冷冰冰地盯着他。他四处望了望,没有人。窗外的 夜色在渐渐变浓,像一杯泡久了的茶。雨敲打着窗子发出刷刷的声响,渗透着凉意。 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书中。他原来只是把这篇东西当做一个闹剧来读——闹剧或悲剧, 在他看来二者并没有明显的差别——但现在看来却似乎有些不同。背后好像盯着一 道目光,准是有谁在暗中观察着他。他又一次回头察看,一只蜥蜴挂在墙上,头朝 下看着他。蜥蜴并不很大,但由于距离适当和白色墙壁的映衬,尽管屋子里的光线 有点暗,他还是看清了它身上细密的鳞片和两只闪着奇异光芒的小眼睛。他注意到 这只蜥蜴的眼睛有点斜,在注视着一个地方时尤其显得突出。当他直视这只小动物 的眼睛时,一种阴森森的冷意缓缓注入他的内心。他想避开它的目光,但仿佛有什 么在吸引他。这双眼睛看起来并不陌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他的记忆急遽地掠过 意识深邃而广袤的空间。不,没有。在这之前,他从没有近距离地如此认真地观察 过一只蜥蜴。他一向讨厌这种像蛇一样只不过多了四只脚的冰冷的爬行动物。然而 这双眼睛确实在哪里见到过。意识的空间是黑暗的。但一霎间灵感的火花一闪,点 燃了他的记忆。卡夫卡。他把书翻到前面的照片,看到瘦削的卡夫卡的脸庞上正好 镶嵌着这样一双魔鬼一样燃烧着激情和阴冷的眼睛。或许这不过是一种巧合,或者 只是在凄寂无聊的雨夜引起的一种下意识的联想罢了。他迫使自己相信这一点,并 尽量莞尔一笑。哦,卡夫卡,他向蜥蜴打了个招呼,并威吓地挥了挥手。他还想到 要戏谑地写信告诉那位作家朋友,自己在海边度假时意外地遇见了卡夫卡,那位神 秘而为世人瞩目的大作家,就像某个好运气的人在某个地方意想不到地同他崇拜的 偶像邂逅,比如说毕加索啦、卓别林啦,或其他名重一时的大人物。当然,这件事 用不着告诉莉莉,一则她也许压根不知道谁是卡夫卡,而且还会嘲笑他荒唐地把一 位大作家比做一只蜥蜴(或是把一只蜥蜴比做一位大作家),另一方面,女孩子一 听到什么蛇呀、蜥蜴之类的东西,会发出尖叫,弄不好甚至还会晕过去,就像外国 电影里那些可爱的贵族小姐那样,需要用嗅盐使她们清醒。他拿不准这里的商店是 否会有这种商品出售。 他再次向墙上看去,那只蜥蜴不见了。 第二天阳光很好。他忘掉了这不愉快的一幕。卡夫卡与一只蜥蜴有什么相干? 这不过是在寂寞的雨夜读卡夫卡的鬼书在心理上引起的反应。他决心不再读那本书, 即使朋友的友谊也不能影响他的决心。他们玩得很痛快,莉莉白色的短裙花朵般地 绽开在蓝色的海滨,引来了不少游人的目光。当他们躺在沙滩上晒着太阳时,莉莉 问他是不是有心事。 心事?他笑了,哪里有什么心事。你看,我不是挺高兴吗?他还戏剧性地挥了 挥胳膊。莉莉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他发现她笑得有些勉强。 晚饭后,他们在海滩上散步。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长。他们走过黑黝黝的礁石, 莉莉注视着他,目光里充满着柔情和期待。一种莫名的烦倦向他袭来。他感到对一 切充满了厌倦。他看着自己前面的影子,心想,人生是多么地没有意义啊,这一切 到底为什么存在?他觉得自己在天地间是这么渺小,像一只蜥蜴,甚至像一粒沙。 夕阳开始在地平线上沉落,大海上洒满了阴影,海水开始不安地涌动。你干吗非得 要自寻烦恼,这一切不是很好吗?他尽力使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景色上来。 莉莉走在他身旁,漫不经心地向水里扔着石子,来掩饰她的失望。他又一次想到卡 夫卡,卡夫卡或那只蜥蜴。他的兴致被败坏了,他有点恨自己。莉莉在柔声地谈起 她的家庭、工作,以及今后的打算。我想过一种安逸舒适的生活,干脆说,做一个 贤妻良母,不过,趁着年轻,我要尽情享乐一下……这声音变得机械而遥远。他在 想周围的一切都是多么无聊。当他回到屋子里时,卡夫卡那双冷酷的目光正在嘲讽 地盯着他。他一向推崇自己的控制力,这时他竭力使自己不要去理睬它。这不过是 一只可怜无知的小动物罢了,他对自己说。但那道目光仿佛怨毒地刺入他的骨髓, 他感到脊背上一阵冰冷。这一次卡夫卡没有过久地打扰他,它很快消失了。但这并 没有带给他多少快慰,以后几天里,他怎么也打不起精神,周围的人——包括莉莉 ——都明显注意到他情绪的低落。 你肯定有心事,干吗不说出来?莉莉问他。 他没有回答。他总是感到卡夫卡那道冰冷的目光在他心头搅动。有一次他竟用 刻毒的语言来回敬莉莉对他的关心。他以前从未对别人这样。卡夫卡,倒霉的卡夫 卡。他始终无法弄清为什么卡夫卡的形象同这只讨厌的蜥蜴神秘地叠合在一起。他 的视线缓缓在屋子里移动,最后停留在一根木棍上。这是谁放在屋子里的,并不很 直,粗的一端显得光润,显然是浸过汗水。也许谁上山时拄着它,回来便漫不经心 地随手放在屋子里。他明白这是他解脱的唯一出路,此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