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姥姥的庵堂一砖一瓦地一天天地在长高,而我对姥姥的疑惑也在一天天地增加。 砌庵堂从买地皮到装修好,没有十来万是不可能的。这十来万是姥姥成年累月地捡 橘桔积攒起来的吗?不可能,所以我只好假想个情节来解释姥姥十来万的来历:在 十七岁那年,姥姥被迫做了杨家大少奶奶后。过了好些年,杨家老爷身体一天不如 一天了,渐渐地,杨家老爷把家政管理的权力交给杨家大少爷。杨家大少爷一介书 生,书读得不少,却一生慵懒。所以杨大少爷就把一些事的权力下放给杨家大少奶 奶。杨家大少奶奶凭着她的聪明才干,一度成为杨府的“王熙凤”。“王熙凤”在 料理家政收取这样那样的费用时,少不得回扣几个,也时不时接受一些佃农的“贡 品”,这些都成了杨家大少奶奶的私房钱,到后来杨家老爷死后,杨家大少爷与杨 家二少爷并没有马上分家。于是杨家大少奶奶趁着公公参禅无人照看,大肆劫了一 把。这些就成了姥姥日后的十来万元。 我不知道这样猜想对不对,不过以上的猜想并不是我的杜撰。事实上,在我们 的村里,一位大地主家解放以来经过无数场“运动”,别人都以为他家的一切金银 财宝都被洗劫一空了。可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地主遗留下来的一位老千金,做 了几十年穷人家的老婆母亲奶奶后,突然有一天,她竟拿出年轻时攒下来的一大堆 金银珠宝来换一大笔钱,使她的家一下子从“温饱”线下蹿到了“小康”生活水平。 可能如那位地主家千金小姐,姥姥把她的金银首饰藏的好好的,到了一定时候 把它们拿出来换票子。那年,也就是八十年代初,姥姥从湘山寺出来,就买下了湘 山街七十八号,成了湘山街七十八号的主人,成了一位城里人。 当时就有人议论,说看不出一位尼姑会有这么多钱,大概是化缘来的钱,没有 缴庵里吧。真是一个不合格不称职的尼姑,也不怕菩萨发怒。 那么以上的猜想,我就把它看成一种事实,是姥姥把她的私房钱换成人民币, 得了十来万去买地皮修庵堂。这是我的猜测,不一定有那么一回事儿。当然姥姥捡 柑橘皮肯定攒了不少钱,因为姥姥吝啬贪财如命,我们来看看那年秋天姥姥是怎样 贪财如命的吧。 那年秋天,我们那个地区,柑橘异常丰收,于是人们吃的水果全都柑橘了,一 时间,满街都是柑橘皮。姥姥每天早出晚归忙着在大街小巷捡柑橘皮。 每当姥姥捡完柑橘皮回来,照例,只要我在,姥姥会叫我品尝那酸甜参半又略 带臭味的柑橘,然后我就帮姥姥把柑橘皮背上楼,帮她晒好。 有时候姥姥自己洗好了几个柑橘,吃得有滋有味,她就对我说,吃吧吃吧,味 道不错。我说过会儿再吃,姥姥就说我看着你吃,不许浪费。没办法,我只好把眼 睛一闭,把味觉也闭了,舌头不动,尽量囫囵吞枣,减少痛苦。然后再借口跑开, 呕吐半天。 终于有一天,我把姥姥给我的一个柑橘收藏在口袋里,待姥姥走后,我奋力一 扔,柑橘就从走廊过道飞出去,像一枚炸弹飞向湘江。很不幸,走廊里吊着的一个 灯泡与炸弹相碰。“嘭”一声响过后,碎玻璃四处飞散。 到了晚上,姥姥下楼梯去江边,一拉开关,灯没有亮。她拿来手电筒一照,不 见了灯泡的踪影,再往地上一照,满地是碎玻璃片。 姥姥便破口大骂:“真是一个短命鬼,连一个灯泡都不放过,到时候死也死得 跟灯泡一样。”姥姥骂的是欧阳兄,姥姥认为灯泡的夭折肯定是欧阳兄的杰作。 那时欧阳兄正蹲在煤炉旁边,嚼一把青菜。那天他的生意不好,骑着破自行车 瞎转了一天,只收到几斤破铁几双旧胶鞋,所以欧阳兄心情很不好。 “老狗东西,你骂谁?谁打破你灯泡。”欧阳兄跳了起来,用筷子指着姥姥回 骂。 姥姥并不示弱:“谁打破了灯泡谁就不得好死,菩萨有眼睛的,谁做了亏心事 都会得到报应。” 欧阳兄到七十八号不到三个月,就留给姥姥一个不是好人的印象。第一个月因 为不能按时交纳姥姥的四十块租金,姥姥就把欧阳兄视为流氓。第二个月姥姥发现 她晒在湘江边葡萄架上的萝卜干少了几块,就认定了欧阳兄是小偷。于是再接二连 三地,姥姥丢了许多东西,例如她栽种的几颗白菜少了几片菜叶,捡的柑橘皮似乎 少了几片……姥姥发觉后,不指名道姓却有针对性地骂欧阳兄,每次骂的时候她都 要把菩萨佛祖抬出来。只是欧阳兄不信佛,也不怕菩萨报复。 欧阳兄跟姥姥没完没了地吵了几个小时,最后姥姥累了,才退出战场,回到禅 房,在禅房她拿起棒槌开始了每天的必修课,边敲木鱼便喃喃有词。姥姥诅咒欧阳 兄。 过了几天,欧阳兄有事回家几天,再回到七十八号,发现房门被撬开了,被子 衣服全不见了。欧阳兄就跟姥姥要。 “谁知道你走了那么多天还回来不回来?我不拿你衣服被子抵你欠我的二十元 房钱,到时候你回来把铺盖一卷,我去哪里找你。我一个老太婆就靠这点房租过日 子,你不给,他不给,那我不饿死了!”姥姥振振有词。 欧阳兄说我这不已经回来了吗?快把被子还给我。 姥姥不给,她要欧阳兄先交了欠她的二十元租金。但欧阳兄没有。 那一夜欧阳兄睡了一夜光板床,冷得他牙齿直打颤。 第二天早上,姥姥起床开门,发觉她的门被锁上了。姥姥明白遭到欧阳兄报复 了,她在屋内咒骂了一个上午,直到中午李伯回家才把门撬开,放姥姥出来。 姥姥再检查其他东西,看有没有被欧阳兄拿走。 欧阳兄什么也没拿走,只打破了厢房许多的瓦片。 姥姥恨得咬牙切齿,大骂了三天,然后姥姥再去欧阳兄的房间找了欧阳兄的一 只破鞋子。姥姥说你这个天杀的短命鬼,我把你的鞋子钉住,钉死你……看吧,你 会回来找我的。 姥姥把欧阳兄的鞋钉住了,很意外地,欧阳兄并没哭喊着回来求姥姥原谅。 听姥姥说,一旦人的鞋被钉住了,她再施上法,就等于钉住了一个人的三魂七 魄。到一定时间,被钉住的人一定会肚子痛。欧阳兄那一走他再也没有在湘山街露 过面。姥姥就把欧阳兄的衣服被子卖了,也不知卖了多少钱,但那天很高兴,看情 形姥姥肯定发了点儿小财。 欧阳兄走了,却把麻烦留给了我。 姥姥要我帮她去捡房顶上被欧阳兄打碎的瓦片。我告诉姥姥我不行,我从没有 做过这种事。 “试试吧,很简单的。” 没办法,我只有咬紧牙根上了。 我忙碌了一天,累得我腰酸背痛。衣服脸上嘴里都是灰,甚至肚子也充满了 “灰”。 傍晚姥姥拿出几块钱,叫李伯去菜市场,买了几片猪骨头回来,和萝卜炖了一 锅汤,算是犒劳我。那猪骨头是名副其实的骨头,只有骨头没有肉。偶尔有那么一 点肉粘在骨头上,奋力用牙去咬,要么咬不下来,要么塞了牙缝。 李伯没有什么牙齿,只能吮骨头吸骨髓,可李伯吸得津津有味。他兴致很好, 还喝了二两二锅头。 第二天是星期天,姥姥有事去了庵堂那边。我睡懒觉到八点多。李伯敲门叫醒 了我。 李伯叫我下去吃早餐。李伯煮了半锅肉。我以为又是哪儿死了老人,李伯弄来 的残羹冷炙。李伯笑笑对我说吃吧,不脏,是你姥姥昨天买的,她要我一个人偷偷 吃。我看你昨天也累得够呛,成天又吃不好,所以煮了给你吃,补补身子。 我很感动,不是一锅肉,而是李伯的一番话和那颗心。 吃完早餐我去湘江游泳。许多沙船泊在那里,在船底我发现许多江螺粘在船板 上,一颗一颗的,有桃子那么大个儿。 我提了桶,足足捡了大半桶,想可以美美地吃一顿了。 我把江螺放在桶里静养了三天,准备到李伯那煮上一锅。 一天不知道姥姥找什么,竟找到了我的房间,就发现了那桶江螺。 “不能杀生呀!快把它们放了。” 我很尴尬,竟忘了姥姥是什么人了,只好低着头不知所措。 最后姥姥说还是我去把它们放了吧!于是姥姥就把江螺提走了。 晚上我下楼梯经过李伯的房门去厕所,听见姥姥对李伯说:“再过几天,等它 们吐干净了壳里的泥巴,你把它们煮汤吃,记得多放生姜,去腥,别忘了放一点胡 椒,这东西越辣味道越好!” 我放轻脚步走过了,再放轻脚步走回来,姥姥还在李伯房里教李伯怎样煮江螺。 第二天,李伯朝我神秘地笑了笑。到中午姥姥出去捡柑橘皮的时候,李伯告诉 我其实江螺怎样煮都不好吃,他年轻时就吃过。然后李伯很自豪地告诉我他年轻时 什么都吃过,饿急了在田野里捉老鼠烧着吃,有时候还冒着生命危险捉蛇吃。 那天李伯聊得来了兴致,一连聊了几个小时。他聊他的年轻时的经历。 故事写到这里,我总觉得有必要交代李伯为什么流浪,为什么住进七十八号了。 因为这对李伯来讲,进七十八号是他生命的一个转折点,也是姥姥一个新的生活的 开端。没有李伯,就没有这个故事,就算有这个故事,也不会精彩。 李伯当过兵,是国民党的兵。李伯当兵的时候,日本鬼子早投降了,所以李伯 没有跟日本打过仗,只跟解放军打过。 李伯被国民党抓壮丁抓去当兵,没有训练几天就上战场了。 开战的时候,枪林弹雨,李伯和他的战友们呐喊着往前冲。李伯端着枪,脑袋 里什么都没想,只有一个念头“冲”。李伯跑得并不快,裹在队伍中间,端着枪, 跟着别人一路呐喊着:“冲啊!冲啊!”跌跌撞撞地向前跑。 跑着跑着,李伯就变得晕晕的,脑海里只有震天动地的枪声和喊叫声了。但他 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跑着。 密如雨点的子弹呼啸着飞过来,李伯的一个又一个战友,在李伯身边一只手乱 舞一下,然后一只手再捂住身上某个部位,再然后头一歪就倒下了。 李伯顾不了那么多,还是一路疯跑着,跑着跑着,他感到一个沉闷的声音向他 扑了过来。他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眼前突然一片明晃晃的强烈的光线照得他 睁不开眼。再后,他眼一黑,就不省人事地倒下了。 过了许久,李伯醒过来了。李伯从死人堆里爬起来。四周死静死静的,没有枪 声没有呐喊声,甚至没有一丝活气,四下里除了尸体还是尸体。李伯深深吸口气, 那空气里带着一股血腥味,硝烟味,焦臭味。李伯转动脑袋四处看看,没有一个人, 只有几柱黑烟,在清风中袅袅升天。 李伯缓缓地走了几步,头脑开始清醒,一清醒,一股莫名的恐惧开始占据他的 头脑。李伯尖叫一声,鬼哭狼嚎似的,疯子一样的跑了。也不知道李伯跑了多久, 跑了多远。总之李伯那一跑就逃离了战场,最后到了一个小村庄。 李伯就在那个小村庄做了一户人家的女婿。李伯在那个小村庄安安稳稳地过了 近二十年幸福生活。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运动在中国大地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李伯是那个小村庄第一个被揪出来批斗的人。他的罪名是“历史反革命”,因 为李伯曾经是国民党的兵。 李伯被押上一座用木板搭成的高台上,头上戴顶高帽子,上面写着“历史反革 命”。脖子上再吊块木板,上面写满了莫须有的罪行。 “打倒‘历史反革命’!”一位青年奋臂高呼。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也把手臂一 起举起来,喊声震天:“打倒‘历史反革命’!” 口号完了,就审问,有人问李伯为什么要当兵,当兵为什么不参加解放军而去 当国民党的走狗。李伯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回答了一千遍,他是被国 民党抓壮丁抓去的。 “你打死了多少解放军?你欠劳动人民多少条人命!”有人继续问。李伯青筋 就暴涨起来:“我没有打死解放军!我当兵只当了半个月,打仗只打了半个钟头, 我没有开过枪,我没打死解放军……” 审问不出结果,到后来,又喊口号了:“打倒我爹!”台下也一起高喊:“打 倒我爹!打倒我爹!” 李伯在最后一次被批斗完了之后,他决定逃走。 李伯说那夜的月亮真好啊!是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又亮。 李伯说到这里,他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表情极度的痛苦,有种无奈无助的 神态。 我问李伯:“你不想家吗?” 李伯终于失声痛哭起来,他说他做梦都想回去看看儿女,看看老婆。 李伯空洞的眼睛无神而又迷茫地望着天花板,饱经风霜的脸上,泪水顺着脸颊 滚落下来。 后来李伯告诉我,他出走以后,老婆和孩子们都搬离了那个村子,他不知道他 们现在住在哪里,他也没有脸回家打听他们的下落。 看来李伯要在七十八号寿终正寝了。 命运就是这样,命运把一个无辜流浪的人与另一个无辜寂寞的老人联系在一起, 让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同呼吸,互相帮助,互相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