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很快,深秋了。姥姥不时去她修的庵堂视察几天,然后回到七十八号,就让我 去给她记账:帮工匠买烟丝一元五角,给工匠买低档茶叶一斤两元五角。给工匠一 个星期的伙食费:星期一,一斤白菜四角,四块豆腐一元,一斤半猪肉五元;星期 二,一捆大蒜四角,两斤茄子六角,一斤六两肥猪肉,四元五角;星期三,两个白 萝卜,六角,二两葱,两角。四个工匠一人一个鸡蛋两元,外加一斤半面一元五角, 还有半斤卖主存放了一天卖不出去的臭猪肉,一元。……木匠拉墨斗需要的墨汁一 瓶六角。某晚上做工场地停电,工匠买蜡烛十支两元…… 姥姥有一位外孙帮她做木匠,这些生活费都是他帮姥姥记在本子上,每过上十 天半个月,姥姥去工地视察的时候,外孙把最近的账念给姥姥听。那么纷繁复杂的 小账,姥姥是过耳不忘的。有时候,外孙也会来七十八号向姥姥汇报庵堂的施工进 程,或者向姥姥要工匠的伙食费。 木匠对姥姥说:“外婆,你能不能把伙食费提高点,他们几个老是抱怨,说伙 食不好。我是您亲戚,我无所谓,但他们却不同!” 姥姥很不高兴了:“吃那么好干什么?我请的是工匠,又不是皇帝。你看我还 不是一天三顿吃素!” 外孙无奈,摇摇头走了姥姥的吝啬我是见识过的。我想这种吝啬不是姥姥天生 就有的秉性。记得父亲曾告诉过我太爷家里的一些事。那时候太爷家里也并不是很 有钱,但别人有什么困难,只要太爷知道了,就尽力帮忙。父亲说,太爷有一次医 治一位患了怪病的人,那人家太穷,家里为病人抓药高筑债台,甚至要卖儿卖女了。 太爷是采药路过那人家里的,就免费为那人治病,然后回家,叫姥姥拿了一些钱给 那家人送去,说是给那家人去药店抓药的。姥姥去了。姥姥到了那家里,看到那家 人太寒酸了,十几岁的姑娘还穿着露出屁股蛋的裤子(那裤子是补了太多次,已无 法再补了)。姥姥说不清是同情还是怜悯,把太爷给她的钱全部给了那家人后,还 回家把自己新做的裤子送给了那家姑娘。当然,姥姥在家还偷偷地借钱借米给一些 没饭吃的人家。过后,姥姥总会不经意忘记了有这么一回事。 姥姥的改变是太爷生病之后。太爷一病,家里就没有经济来源,因为病怪,药 也怪,价钱也贵。可怜太爷行医半辈子,到头来却治不了自己的病。于是太爷那个 殷实的家,一天天贫穷下去,最后沦落到借高利贷的地步。姥姥就是那时候,看透 世态炎凉的。以前向姥姥借过钱的人,看到姥姥家一天穷过一天,那光景怕也要走 到卖儿卖女的那一步。于是他们远远地看到姥姥家里的人,就避开了。有人做得更 绝,看到姥姥来了,赶紧锁了门,走人。 我现在有些明白,姥姥在她十七岁那年出嫁时,为什么没有悲伤,而只有冷笑 了。因为进了杨家,那就意味着她及她的家人不再挨饿,不再四处借债过日子了。 姥姥也就不必再遭人白眼了。 姥姥就是带着那种心态进杨家的。一进杨家,姥姥就学会了当少奶奶的派头, 也知道了做了大少奶奶该如何对付佃农,如何收取租金,弄得以前的街坊邻居如何 跪下求杨家大少奶奶在荒年减免租金。那时候,杨家大少奶奶冷哼一声,拂袖走了。 当然,姥姥也有大方的时候。到七月十五日那一天,是我们当地传统的鬼节。 家家户户要祭祀先辈先祖的。 七月十五日那一天傍晚七点半左右,姥姥上楼来叫我去帮忙做点儿事。 姥姥准备了四筐的“百宝箱”里装满了“冥币”和“金元宝”。“百宝箱”上 写着收“钱”人的名字。那些“百宝箱”足足装了两担,四筐。 李伯和我一人一担。姥姥提个篮子,里面装着供品和酒。 姥姥把我们带到湘江边的一个地方,就叫我们停下。于是就烧“百宝箱”。先 是太爷的四个“百宝箱”,再就是太婆的,也是四个。然后是太姥姥的,也是四个, 然后再是姥姥的一些什么亲人。最后似乎看到一个叫杨某某的“百宝箱”,我知道 那是杨家大少爷的……姥姥在烧给杨家大少爷的时候,神态有些悲伤更有些愤恨, 也不知道是爱还是恨。还没烧完姥姥就倒了水酒。 姥姥说:“回去吧!”然后她又告诉我,不能回头看,以免看到饿鬼抢食。 我和李伯在前面走着,姥姥走在最后。 我回头瞟了一眼,只见姥姥正在踩一只还没有烧完的“百宝箱”,一边踩,一 边骂,我没有听清楚她在骂什么。最后我听见姥姥拿了一些钱说你别再找我了什么 的话,还说我又不是故意的……你的死与我无关……。 姥姥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姥爷经常托梦给姥姥吗? 我不知道那四筐“百宝箱”要多少钱,我猜那可能够姥姥捡一个星期的柑橘皮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