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七月十五日过后没几天,湘山街又一位老太太进了天国。灵台就设在街头的 屋檐下。帆布篷搭了半条街,丧宴也就摆了半条街。灵台前面两张红漆凳子上摆着 丧鼓,丧鼓上扎着青松。晚上九点多,丧鼓敲了起来,像雷霆万钧的战鼓,急促、 短暂、有力。一阵阵急促的擂鼓过后,丧鼓缓慢下来,声音一缓下来,像和尚念经 为死者超度亡灵,只不过那木鱼声代替了丧鼓的声音。于是丧唱就开始了。 一位五十来岁的男人,坐在灵台旁边,扯开嗓门时而抑扬顿挫,时而激昂澎湃, 悠悠恹恹,每唱到一个节处,那丧鼓就沉闷地敲一下,接着就是一阵随声附和: “呀—唉”! 丧唱完了,灵堂就寂静下来,场面十分昏暗。 这时候,我看到李伯了。 李伯跪在灵台前面的一只盛冥币的盒前,弯着腰,垂着脑袋,无声无息地待着, 不时用那双机械似的手往冥盒里添纸。 哭丧要出声,而李伯却没有出声,只是那么木头似的傻跪着。我站在不远的灯 影下,静静地看着李伯。 李伯在想什么呢? 一阵风吹过来,冷飕飕的,把盆里的冥币灰刮得漫天飞舞,有的还燃着,鬼火 般四处飘闪,最后烧完了,红光一闪,轻轻地飘落在李伯的头上。李伯没有知觉, 手还在木然地往火盆里添纸。 风过,刮动了吊着的灯泡,那灯光一闪,我就看到了本来阴影里李伯的脸庞。 我看到了一滴泪顺着李伯枯瘦的脸颊流到腮帮,然后就亮晶晶地挂在他下巴上,再 就一亮,然后就落在李伯的衣服上消失了。 那次哭丧回来,李伯就病倒了。他从丧宴上得回来的一大包剩鱼剩肉,都还没 有来得及享用。 我买了几斤苹果去看望他。 我走进李伯那间昏暗的小屋,借着二十五瓦灯泡的光,寻找一个落脚点。 昏暗的屋子里,除了一张床,就只有破烂了。床头是堆砌有一人多高的废纸塑 料,床尾是堆砌整齐的酒瓶,酒瓶上面放着一床破棉被。床前左右也是两堆“废品”, 从床到门口只有一条通道。床下也是些破铜烂铁。 我屏住了呼吸,努力不使李伯黑屋子里的气味进入我的鼻子。再向前挪几步, 我终于看见李伯了。 前几天脸还有肉也还有些红润的李伯,如今面目全非了。枯槁的脸,干燥苍白 的唇,白胡子在一茬一茬地长着。 李伯微闭着眼,正昏睡。我叫了一声李伯,他没反应,再叫一声,再叫一声, 李伯睁开了眼。他努力地侧过头来,无神地看我一眼,再也没有力气送我一个微笑。 李伯生病的那一段日子,是姥姥最忙的时候。 姥姥的庵堂,墙已经砌过门头了。 这地方的规矩,一般墙砌过了门头都要庆贺一番的,姥姥修的是庵堂,当然更 要庆贺。 那几天湘山街七十八号就像过节一样。姥姥的亲戚朋友,湘山寺姥姥以前的道 友,以及一些慕名而来的香客们,他们是来了一茬儿,走了一茬儿,又来一茬儿, 再走一茬儿。姥姥就整天忙着接客待客送客,忙得团团转。 姥姥总不经意地喊:“李伯!李伯!快来帮我的忙!”喊过了,才意识到李伯 病了,不能乱动,于是就一脸悲凄。 姥姥的道友、僧友们,看在姥姥的面子上,也发发善心,去李伯房间看看,摸 摸李伯的额头,拿拿李伯的脉搏。然后喃喃有词,祈祷一番,摇摇头走了。有人看 了看说,这样不行吧!该请大夫打针才行啊!有人附和是啊是啊! 可是李伯没有钱,只有满屋子破烂,但没有人愿意帮他去卖。有位香客说大家 互相捐一点吧!大家互相看了一眼,犹豫着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才从一沓钞票里挑 出一张来。最后大伙十来个人,凑了一堆票子,数一数,一共也才十来元。 那段时间,姥姥每天都要抽空去看看李伯,姥姥神态悲悲凄凄地说:“李伯你 可要顶住呀!挺一挺就过来了!” 姥姥私下里对香客们说:“李伯在我这里十六年了呀!我把他当亲哥哥看待。 逢年过节,他没有钱,我都拿点钱让他去买酒肉,让他吃上好吃好喝的,让他过一 个好年好节!这十六年来,我没收他一分房租……他这个时候病了,我也没钱了。 钱都花在修庵堂上了。” 姥姥还强调,这些天,她忙得头昏眼花的,每天晚上她还抽时间为李伯点灯念 佛求菩萨保佑。 最后,还是秋叔“治”好了李伯的病。 秋叔从外地经商回来,得知李伯生病了,就去请医生,医生只帮助李伯打了三 针,六瓶点滴,李伯就能坐起来了。 这时候,姥姥当然要趴在李伯床前哭诉一番,说她怎样为李伯担心,整夜整夜 为李伯请求菩萨保佑,“老天有眼,我这番苦心没有白费,你终于挺过来了。” 李伯是醒过来了,看样子不会死去。可他还不能动,身体还很虚弱,所以他无 法帮姥姥做事,哪怕是一点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