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李伯太脆弱了,一击就倒。这使得姥姥没有尽情发泄的报复快感,所以那些天 姥姥情绪一直很低落。她去了一趟庵堂,回来再也不去过问庵堂的事了,一切交给 他外甥去打理,她自己却坐在她的佛堂里,点一盏黄豆大小的长明灯,在昏暗的灯 光里,姥姥的脸变得苍白而又阴森,她就那样不声不响的坐着,整日拿着棒槌敲木 鱼,沉闷的声音使人感到死的恐惧。一切家务活姥姥也懒得过问了,都交给汪妈去 做。汪妈一面照顾李伯一面洗衣、做饭,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姥姥。每当开饭时间到 了,汪妈就把饭菜送到姥姥佛堂里去:“师傅该吃饭了。”姥姥并不说话。汪妈就 悄悄地掩门退出去,过会儿再收拾碗筷。 虽然如此,姥姥时刻牵挂着庵堂的事,她托汪妈叫我帮她去清那本我结算了十 几遍的账本。我把工匠某天买白菜的五角五分钱,一包三角钱的红灯(一种伪劣质 香烟)等等,每一分每一角都算清楚了,共计四万叁仟捌佰伍拾陆元伍角陆分。我 报了账。姥姥不忘问一句,某月某日某时买半斤细钢丝的一元五角算了没有,还有 某月某日某时,工匠要烤火,而木炭点不燃,工匠又买了二两煤油,三角五分,算 了没有。得到肯定回答后,姥姥说:“这钱每分每毫都要算的,也不能虚报,佛祖 心中有数的,按钱决定功德大小的。” 李伯这次好得快,没几天就能下床走动了,但原先不白不胖也不瘦的脸却消瘦 得只剩下颧骨了。那窝窝瘪瘪的脸上有两个很深的洞,洞里是一双眼睛,没有精神 没有光泽的眼睛。 汪妈扶着李伯四处走走,不时念出几句阿弥陀佛。 姥姥见李伯走动了,也十分高兴,盈盈一笑:“李伯,感谢佛祖吧!我为你点 了半个月的长明灯。每夜都熬到鸡叫第三次才上床睡觉。” 李伯苍白的脸微微一颤,没有哪个习惯的微笑。然后从姥姥身边擦身走过。 过了几天,李伯突然失踪了。谁也不知道李伯去了哪儿,甚至不知道李伯到底 什么时候出走的。只是似乎有一天或几天不见了李伯,姥姥和汪妈才着急起来。 湘山街一些老头老太太说昨天(然后又否定说是前天)他们看见李伯用一根棍 子挑了个布包,顺着湘山街朝着北方走了。也有人说李伯朝着城南方向走了。 李伯是出走了。用他那根挑破烂的棍子挑着一个破布袋子,里面装几件破旧衣 服踌躇地走出了县城,走向了乡间小路。一路乞讨着向前漫无目的地走了。 在李伯走出县城后的第三天,上次跟着李伯一块来到七十八号的中年妇女第二 次来到了七十八号。 她问姥姥:“那位老伯伯呢?上次我在他房间过了一夜,害得他在外面熬夜, 我今天特来感谢他。”说完还把手中的礼品袋很响的抖动了一下。然后补充一句说 :“城北又一个老人家死了,叫他赶快去,不然就被别人抢先了。” 可她失望了。姥姥没有回答李伯在那里,两行泪水却滚了下来。然后姥姥就操 着扫帚追打那妇人:“都是你这荡妇害死了李伯,你赔李伯的命来。” 姥姥把那中年妇女追出了七十八号以后,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她仔细地回忆 跟李伯共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情景,一切都是那样鲜活,一切都还在眼前,可李伯 却不见了,这样想着,姥姥的泪又下来了。 十六年前夏天里的一天,姥姥照例作完了早课,放下棒槌,木鱼的声音还未消 失,她听到敲门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像森林深处啄木鸟啄树洞的声音。那时姥姥还 年轻,脚腿还很灵便,加上做尼姑还不太久,心里没有完全沉在佛境中,所以很快 姥姥就出了两道房门,到了大门边。姥姥把门打开了。 李伯就站在大门外,满头满脸露水满身瑟缩,英俊消瘦的脸庞虽然疲惫不堪却 透出了一种英气逼人的男人气息。 从那时起,李伯就住在湘山街七十八号了。住在姥姥禅房下层那间半地下室阴 暗的小黑屋里。 没有人揣度到姥姥让李伯住在七十八号的心思:是我佛大慈大悲动了恻隐之心, 还是姥姥对李伯一见钟情,对李伯产生了好感,动了凡心,让李伯住进了七十八号, 还是前者,一切都不知道。而在外面人的眼中姥姥是活菩萨,而姥姥真正的用心呢, 没有人知道。 姥姥把李伯这十六年来生活在七十八号的好处一点一滴用记忆的绳子连起来, 成了一串念珠。姥姥的思绪就有些晃荡了,害头疼了,眼睛也就昏花起来,她隐隐 地似乎又看到她那夜看到的似醒似梦的情景。李伯没有跟那又脏又丑的妇人上床? 还是他们两个商量好了,叫那妇人来骗她?这一切不管是真是假都让姥姥头疼欲裂。 城北死了老人的家里,灵堂搭起来了,丧鼓也响起来了,只不过敲丧鼓的人中 没有了李伯。过几天那老人下葬了,一切都安静下来,李伯却还没有回来。 姥姥想李伯也许永远也不回来了。姥姥就病倒了。 姥姥病得重,整天打点滴。汪妈哭得已没有眼泪。李伯突然病倒又无声无息地 出走,再到姥姥的病,一切都是那么不期而遇又那么短促,这打击太大了。 过了三天,姥姥的外甥从庵堂回来了。他带给姥姥一个好消息,庵堂已经修好, 剩下的工作只是粉刷墙壁和清理垃圾场了。 这消息比任何药都好,当天姥姥就拔掉针头,第二天精神就好转,能够下床走 动了。 姥姥先是拜了佛,烧了几炷香,再到楼下李伯的房间看了看。李伯的房间摆设 跟李伯没有出走的时候是一样的,破烂充塞整个房间,散发出阵阵臭气。姥姥又伤 感了一回,眼圈也红了,然后姥姥就走出房间,来到湘江边。清新的空气和凉爽的 风使姥姥心旷神怡,暂时忘了悲伤。 享受了清新空气,姥姥回到禅房,然后提着那个破烂的蛇皮袋上了街。出去不 到两个小时就回来了。蛇皮袋只有几片柑橘皮。却从怀里掏出一个好看的纸盒子, 打开来是一沓厚厚的请柬。于是那个晚上我忙了一个晚上,帮姥姥写请柬。 我问姥姥为什么这么早就写请柬,庵堂还没彻底修好,离您当庵堂长老的时间 还长着呢? 姥姥笑笑说你不懂,先写好,等到庵堂修好,我做师傅那时再送请柬给别人, 别人准备的时间就短了。过了几天,秋叔听到消息,来贺喜姥姥了。秋叔在上次李 伯病好后,就好人有好报,娶了一位寡妇搬出七十八号了。那天是李伯出走后,姥 姥第一次心情高兴,她拉着秋叔的手问长问短:“秋叔啊,娶到媳妇,就忘了我这 老太婆了是不是?” 秋叔说声不敢,还没有感谢奶奶的大恩大德呢! 姥姥说:“你良心是好,但没有我帮你在菩萨面前说好话,你也不会这么快找 到媳妇的,你说是不是?” 秋叔赶紧应到:“谢谢奶奶。” 姥姥说:“谢就谢菩萨吧。在十一月二十日我的庵堂就要竣工了,要开个庆典 会,到时最少要打个四百元的红包啊!” 秋叔说一定一定。 秋叔的回答令姥姥十分满意,她请秋叔留下来吃午饭,秋叔没有吃,顺便问了 一下李伯情况,姥姥眼圈就红了,流下泪来,说话也哽咽起来。秋叔赶紧打住,告 辞了。 后来离姥姥进庵堂做长老还有一个半月的时候,姥姥也给我发了几张请柬。她 对我说这是给你爸爸的,到时请他一定来,这几张叫你爸爸给某大舅公、某舅公、 某大姨,也请他们来热闹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