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石双妩宽衣解带的过程一点儿不优雅,很是囫囵吞枣。外衣外裤裹挟着衬衣衬 裤含着胸罩内裤连带袜子从身体上笼统地一股脑儿褪了下去,赤身裸体几乎就是一 眨眼的事儿。之后,她缩着光溜溜的身子迫不及待地向里面走去,径直到了她每次 来时惯用的位置。抬起手,按了一下红色按钮,一股热浪从天而降,直灌头顶。她 抬起手臂捂着脸迎接着,情不自禁呻吟了一声——她又活过来了。 石双妩如此迷恋洗澡,生活中过多的瘴气与晦气借此一洗而净。 一个臃肿的中年妇女在她对面迟缓地搓着澡,过于肥沃的肚子已沉坠得遮住了 阴部。双妩悲悯地断定这女人的人生已经完了。岁月的无情与她自身的放任已使她 的肉体变成一团丑陋不堪的累赘,她需要至少饿上三个月才能有所拯救。 中年妇女似乎感应到双妩在琢磨她,她踱到双妩面前,怜惜地对她说:“姑娘, 你太瘦了,怎么不多吃点儿?” 石双妩仔细地往脖子上抹着浴液,说:“吃得不少,天生就瘦,我也想胖呢。” 说完往女人的腹部看了一眼,歉意地笑了。 在浴室外间的落地镜里,双妩严肃地审视着自己:是,她太瘦了,每根骨头依 稀可见。这可太不容易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承受了什么样的饥饿才保持住了这样 的体型,这是她二十九年贫贱人生的唯一财富。只是这财富不够充分,因为她太矮 了,只有一米五八。很多时候,她因此不怕死,早死早投生,她一定找个高挑身材 投胎转世。 她挑起眼帘往上看到了脸,那张脸就更令她失望了:突鼓鼓的小圆脸,心情好 的时候也像是跟谁在赌气。过分扁平的鼻梁因为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脸上,比平坦的 乳房还令人泄气。 实际上,当她心平气和,能客观地自我评价时,知道自己还是属于看上去比较 可爱的那种女子。只是二十九了,谁还稀罕可爱这个词?二十九了,谁还能真正挽 留住可爱这种气质? 二十九了!她根本不明白这些岁月活在谁的人生里了,她不无惭愧地想:二十 九了,还是处女呢! 她想起了昨天怒怒给她介绍的那个叫卫城的男人。之前,怒怒不容置疑地说: “他很有钱。你得把握住这个机会。” 是。她不管美女们怎么想,她石双妩与她们有同样的理想:嫁个有钱人。 美女实现这个理想容易些,而除了瘦一无所长的石双妩,则二十九了还希望渺 茫着呢。 长年的穷困,使她即使明白自信可以产生迷人气质,她也硬造不出一种赏心悦 目来:在金钱上的习惯性斤斤计较和患得患失,使她看上去表情拘谨,眼神慌乱, 是那种上不了台面的寒酸样儿。但是她从未放弃嫁给有钱人的理想,如一切成功人 士事后总结出的经验一样:她相信“坚持”的力量。 怒怒当时还说了一些她所了解的卫城的情况:三十二岁了,个头不高(但双妩 你也不高),在一家私企做助理。他老子干了二十多年的包工头,腰上缠着百万不 止。 于是就在昨天,双妩随怒怒去相亲。在相约的饭店,玻璃窗前,怒怒指着一张 台子说:“喏喏喏,那个就是他。” 双妩把脸凑近玻璃,忐忐忑忑地向里张望,顺着怒怒的指向,她看到那男子坐 在桌子后面似笑非笑的,长相与气质太像年轻时演《过把瘾》的王志文了:玩世、 睿智、冷静,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双妩当即就绝望了,这不是她石双妩的男人! 她要男人的钱但她拒绝男人的智慧,虽然男人的智慧是那么性感迷人,但她是不配 的。所以除了有钱,她对男人有另一个要求是:愚蠢。男人恰到好处地蠢一点儿才 好给当上呀。 双妩断定这个男人不会对她有兴趣,即使万幸他中意了她,她也控制不了他的 钱呀。 “怒怒啊,我不想进去了。”她叹息着停下脚步——被一个英俊的有钱的智慧 的男人拒绝毕竟是一件伤心的事呢。 怒怒冷笑:“这时想闪?哼。”一把将黯然神伤的双妩推进了餐厅。 双妩不得不款款地站在“王志文”面前,怒怒说:“这是我老公老乔。” 真他妈的——双妩心里的粗话差点就出来了。 “这是卫城。”怒怒指着老乔旁边的另一个男人,双妩这时才注意看那男人, 看着他,看着他,久久,脑海里响起一支深情的歌:我叫王小义,他叫买买提,我 俩都是十八岁,个头差不离……这个男人的个子和石双妩一般高,明眸皓齿,微笑 时的嘴巴已经大得要直冲耳根——是这般没心没肺的阳光男人。石双妩的心落了实。 她轻浅矜持地向他点点头。 等菜的时候,他们喝着茶,气氛有点尴尬,或许卫城想故作轻松也或许他真的 很轻松,他像娱乐节目的男主持人一样责无旁贷地开始营造气氛。他说,我给你们 讲个笑话吧:“说有三个人要乘载人飞船上天生活一年,每人只能从地面上带一样 五十公斤以内的东西。第一个人好色,带了一年轻女子;第二个人喜欢健身,带了 一个拉力器;第三个人是个烟鬼,带了一百斤香烟。一年后,飞船返回陆地,第一 个人先下来了,挺好,女朋友把孩子都给他生了;第二个人也不错,练了一身肌肉 块儿,那叫一个魁伟阳刚。相比之下,站在他旁边的那第三个人就没法看了,那人 就跟遭了虫灾似的,一副活不起的蔫白菜的样子,只剩一口气了。有人看不过眼了, 就问他怎么了,他悔恨交加地说,妈的,忘带火儿了。” 矜持瞬间倒塌,茶水从石双妩的口中喷将出来,直冲向对面的怒怒。怒怒躲闪 着跳起来,觉得她很丢脸,气愤地骂道:“双妩你干什么,你至于吗。” 双妩捂着涨得通红的脸,呛得直咳嗽,却怎么也忍不住笑。太失态了,她从来 没这么失态过。那一晚她再也没敢说话,笑容却不可救药地一直绽放在脸上。在洗 手间的镜子里,她在自己的脸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可以称得上迷人的表情。 然而谁也不知道,她笑,是因为卫城讲的那个笑话刺痛了她压抑得过久,以致 已经麻木萎缩了的神经:她就是笑话中的那个可怜的烟鬼——这么多年来,她和那 个忘带火儿的烟鬼一样受着烟瘾得不到实现的折磨,而且在外表上也一样看上去如 一块亟待逢春的枯木——即使是有害的欲望,满足也总比压抑强啊。 十七岁那年,双妩暗恋着同校一个“全体女生梦中情人型”的男生。那年秋天 的一个午后,她看着俊美无比的他在篮球场上纵横驰骋,他迎着阳光跳起投篮的身 姿引得女生忘记羞涩地尖叫,双妩热泪盈眶了。那样出众的男孩子注定是不属于她 的,甚至多看她一眼也是不会的。她这一生的遗憾将是怎么也无法弥补的了。那天 下午,她逃学了,回到家,趁着家中无人,找到哥哥的香烟。她至今还记得第一口 烟吸进口中后突然而至的平静与温存,一支烟和它袅袅的烟雾安慰了少女的伤情。 从此以后,每个寂寞的、伤感的、空虚的时刻,她都难以克制地想找一支烟。 但她却再也没有将烟点燃过。她所受的教育——无论是学校的还是家庭的,使她认 为只有受了伤害没智慧恢复的女人才靠吸烟消解,烟雾后面的她们,都有一颗伤痛 的扭曲的心。而双妩一直想活得很安全,她这样的女人没有资格在生活中出位,她 必须有足够的智慧趋吉避凶。所以多年来,纵是有着强烈的欲望也被压抑了——她 从不抽烟,虽然她烟瘾巨大。 她常常想,只有到了她敢于在人前吸第一支烟的时候,才是她心灵彻底解放之 际。 卫城无心无意讲的一个笑话,不经意间破解了她最真实的生命密码。如果这个 男人不是她的姻缘,以后就不可能有比他再合适的了。 洗完澡穿好衣服,双妩的身体与心灵的阴霾俱已被洗礼,她身轻如燕步生莲花 了,仿佛是为了助兴,她的手机这时响了起来。 “石双妩吗?是我,卫城。有一家刘麻子火锅店特别好吃,你能出来吗?”试 探的语气,并不自信。 她沉吟了三秒钟,说:“好吧。几点?” “十一点半,我在青天大厦正门等你。”既已得到对方的认可,他似乎有了信 心,不觉加上一句:“那家火锅店特别火,赶上饭口得排队。” 双妩深情地合上手机,一道光芒从浴室外间的排风扇口照射下来,迎着那光柱, 她如沐浴在充满圣灵感应的光晕中:无论她石双妩的择偶条件显得多么的绝世无双, 原来还是有一个男人是恰配她的。 她想起一首少女时代抄在日记本里的、用于安慰年少孤寂的诗:每个女孩生下 来,就有一个男孩在等着她。 所言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