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天大厦门前,卫城先到,因为身材瘦小,石双妩近距离才看到他。关于身高, 双妩的理论是,矮个子男人不怕身边的女人比自己高,就怕比自己矮,女人比男人 高,能很显然地旁证出他别的本事;如果男女都是矮子,那无疑就是两个人凑合到 一起来的,互相贬值了对方。 卫城大约沉不住气来得早等得久,现在有些累了,于是一条腿弯曲地拄在花池 沿上,胳膊肘顺势搭在膝盖上,倒没看出等得不耐烦,只是显得过于无所事事。 看到双妩,他高兴地撤下池沿上的腿,跺了跺脚,笑着迎了过去。 “等很长时间了?”双妩妩媚一笑。 “应该的。”他绅士般地笑着说,心思一览无遗。他还穿着昨天见面时的那套 衣服,挺括而整洁。他衬衫衣领的洁白,皮鞋的光可照人,让她想起小时候在学校 里,老师企图夸赞一个德智体都不发展的孩子时所找到的理由:他……卫生好。 双妩随他进了大厦上了电梯。电梯门在四层楼时打开,罂粟壳子和各种香料混 煮的味道立即扑面而来,本市名吃刘麻子火锅的招牌出现在眼前。果然,热气蒸腾 人来人往的混乱中,有很多人在排队,卫城立即经验老到地布置现场:“你去等座, 有人吃完你就去占座,我在这边排队点菜。” 双妩不相信会有人把谈情说爱的第一次约会弄到这种地方,情调可以不讲,可 要是如临战场就有点过分了吧。这简直就能作为一个典型的“愚人笑话”流传出去。 双妩身不由己地加入到这场弱肉强食的食物争夺战中,经过将近五十分钟紧张 而艰苦的鏖战与等待,他们终于得以坐下来吃饭了。 “味道行吗?”他问,紧张地看着她的反应,他确实是诚心诚意让她吃上这一 口。 “挺好吃的。”这是她的心里话,她已经饿得头昏眼花了,哪怕单是为了这五 十分钟的排队,她也要下决心放纵犒劳一下自己了。所以当滚烫而鲜浓的热汤下腹 的时候,她的心情立即缓和了,情绪也平稳了。当然吃撑了后悔那是稍后的事。 卫城放心了,然后说“你的名字真有意思,你爸一定很会算计,二五一十嘛。” “你说什么?”她问。 “你爸给你起名都打小九九。”他说。 她放下汤匙,把身体靠着椅背,看着他,他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得意,脸上含 着盎然的笑意。她忽然笑了,她在意识里为自己点上一支烟,慢慢吸着…… 这个男人从讲那个忘带火儿了的烟鬼的笑话起,就可以将他引为专为她提出人 生哲学命题的导师了。这人头脑固然简单,言语固然无忌,但不幸,他一言中的: 她的父母正如他所说。 她的父母都是工人,老老实实干了一辈子生产。活在这世上最大的成就感是省 钱。他们从没有买过一件新衣裳,他们步行一小时到遥远的超市抢购便宜一元钱的 油盐酱醋,之后又步行一个小时回家,他们为这两个小时省下的一元钱欢欣鼓舞。 他们一生攒下了八万元人民币,五年前都用于给他们的宝贝儿子娶了媳妇,现在这 个儿子被媳妇的枕风熏得痴心迷醉,只把岳母当亲妈。父母却依然无怨无悔。儿子 是他们的宝贝,女儿不过是家禽——从不过问她的感情和思想,只不过用廉价的食 物顺便喂大了她,就如对待一只鸡或鸭。 双妩天才地掌握了父母的人生观与方法论,对钱的在乎与算计比起父母她有过 之而无不及。天生及后天的变本加厉,她的囤积型人格已经完全控制了她的行为: 她长时间走路,省下路费,并以减肥来安慰自己。她没有朋友,她认为穷人就不该、 不配有朋友。 她以极度的饥饿维持体型,这样,她就可能穿廉价的地摊货而不至于太难看。 她从不喝任何加工过的饮料,她只喝白开水,美其名曰健康饮食。 她紧缩欲望,倒培养出了她的心灵手巧,她能用成本最低的材质做实用品,她 墙上精美的挂钟都是她用纸盒做的。她的生活就是这么对付过来的,因为是对付的, 所以是暂时的,是不长久的,不踏实的,所以她从来没有过安全感。 钱像爱情一样折磨着她,与钱的痛苦深情,常使她为钱忧伤,为钱流泪。 “你吃啊,吃啊。”卫城热情洋溢地招呼她,“你的饭量还不如我家养的八哥 呢。”他说着为自己夹了一大块肥美的鱼肉放进口中,声情并茂地吃着。 她在暗无天日的内心里叹口气,看着吃得快乐的他,她在心里说,对不起,所 以我要嫁给你,一个肯给我钱的有钱人。 她把目光移到了窗外,正是五月的好阳光,一家接着一家的商铺招牌使出浑身 解数争妍斗奇,好好的世界硬生生变成了一个大市场,可是作为她石双妩,这一生 并不需要这些商业:风味各异的餐厅、性病诊所、修车行、旗袍店、美甲店、婚纱 影楼、酒吧、兽医院、标准件商店、眼镜店……那家香烟店也因为她类似于那个 “忘带火儿”的可怜烟鬼的命运而实际也毫无意义,还有这间她正置身其间的火锅 店,没有卫城,她一辈子也不会走进来。 “吃呀吃呀。”卫城执著地劝她,她越来越预感到她将会和这个几天以前还完 全陌生的男人走进婚姻里,过着天下夫妻的日子,说不定是整个余生。像他们这样 一个狂热地爱着“吃”和一个嫉“吃”如仇的人注定是要冤家聚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