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学校教师的宿舍和学生的宿舍是分开的,都在教学楼对面的平房里,一个在东 面,一个在西面。教师宿舍窗前有两棵杨树,树上有两个黑糊糊的老鸹窝。 教师的宿舍和学生宿舍同样简陋。其实就是两间屋,一间住男老师,一间住着 女老师,中间隔着一堵墙,墙是用木板钉成的,中间的缝隙用报纸糊上了。隔开了 人,却隔不住声音。 女老师宿舍住着两个人,除池老师外,还有位女教师。那位女教师在城里有亲 戚,不是经常在宿舍住。男老师宿舍的常住客也只有小林老师,另一位老师家在城 郊,一周也住不上几天。经常的情况是,宿舍里只有池老师和小林两个人住宿。小 林曾去过池老师的宿舍,有意思的是,小林和池老师的床是并列挨着的,只不过中 间隔了一层木板。 辅导过晚自习,各自洗漱完毕,躺在各自的床上,两个人就可以隔着墙聊天了。 两个人的不同经历,都是在聊天中得知的。 池老师读的是省内的一所师范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一所企业中学任教。在那 里认识了她的丈夫,毕业的第一年里就结了婚。刚上班的时候,企业还是不错的, 可没几年,企业改制,学校就每况愈下了。教师们都想方设法找自己的出路,池老 师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到这所小城中学应聘,结果很顺利地被录用了。传说她和前 任校长是亲戚关系。小林没见过那位校长,他来到这所学校的时候,那位校长已经 调走了。 小林读的是省城的一所师范大学,本来他是不想再回小城任教的,但由于种种 原因,他还是被分回了小城,与他相处了两年多的女朋友也因此分手了。可以说, 小林是带着一腔的伤痛来到这所小城中学的。 但他很乐观,常常和同事们开玩笑。学生们也爱听他讲课,说他幽默风趣。 这和池老师那忧郁的气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的女朋友是你的同班同学吗?池老师问。 不是。是外语系的,比我小一年级。小林说。 这么巧啊!池老师说。 怎么巧了?小林问。小林随即明白了,池老师也是学外语的。但这句话用在此 时,有些其他的意味。因为隔着一堵墙,小林看不到池老师的表情,但他能想象得 到。 小林的想象力很丰富。 小林读大学的时候,是校园里小有名气的诗人。那时他的头发很长,穿着很随 意,有点落魄的样子。不像现在,他很为人师表。 尽管那时的小林很有才,但他学外语的女朋友却很高傲。小林看中的就是她漂 亮外表后的那份高傲。他给女友写了很多信,每封信都是用诗写成的。在他的强大 攻势下,他高傲的女友终于投降了。在她融进他怀抱的那一刻,她说了一长串英语, 小林至今也没弄明白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墙那边没了声音,小林以为池老师睡着了,便停下来。可不一会儿,墙那边又 传来细微的声音: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到了现在。 池老师在那边笑了,她说,这句话倒有些诗意。我真的不知道你写过那么多的 诗。你能把你最得意的诗句读给我听吗? 小林说,那我就献丑了。不过,就是这句诗,打动了我的女朋友。 小林放大了声音,朗诵道:多么希望/ 在未来的某一天里/ 你的乳房/ 将为我 的孩子/ 哺乳…… 那边没了声音。小林想,池老师睡着了吗?可随即他听到了池老师的声音:有 些赤裸裸了,让人受不了。 小林得意地笑了。 池老师远没有小林那么健谈,总是喜欢静静地听,很少谈自己的事,也很少谈 丈夫的事。小林想,池老师的丈夫很可能是学体育的,学体育的四肢发达,敢想敢 干,特别喜欢外语系、中文系的女孩子。上大学时,小林眼睁睁地看到不少讲外语 或说中文的女孩子被他们俘虏了。每次谈到丈夫时,池老师总是要轻轻地叹气。 小林知道,池老师的丈夫还在那家改制的企业里。 小林说,你找找校长,求求他,早日把他调过来算了。 我找过他多次了。池老师说,他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那就是有门儿。小林说,就是他一句话的事,他没说不行,那就是行。你给他 上点货,他就答应了。 你是说送礼吗?我拉不下脸来。池老师说。 读书人就是死要面子。小林理解池老师的心情。当初,就有人给小林出主意, 让他出点血活动活动,就可以不回这所学校。小林没做到。 再说校长那人不太好接触。“文革”前的老高中毕业生,在省城读的高中。后 来又参加了一所重点师范院校的函授学习,拿了本科文凭。在他眼里,这比读过清 华、北大还荣耀。他不太看好那些读过正规师范的教师,说他们是书呆子。好在这 些人不多,没几个。相反,他倒是很重视那些像他一样,通过函授、进修取得文凭 的人,特别是那些从农村学校调上来的教师。说他们懂事儿,有社会活动能力,重 要的工作要由他们去做。大会小会上,他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我是学马列的,什么 事都得一分为二…… 记得去年冬天,一家报社相中了小林,要调他过去当编辑。结果校长死活就是 不放,说小林人才难得,他不能不对事业负责,随便把小林放走。后来朋友告诉小 林,你给他送点礼吧。小林先是不肯,后经不住朋友的一再鼓动,就想,送就送吧, 就算体验生活吧。小林还记得那天晚上很冷,天下着雪。小林就像《雨巷》中那位 女郎一样,挎着一筐鸭蛋,在校长家的门前焦急又彷徨。眼看着雪下得越发紧了, 小林终于下定了决心,举手敲开了校长的家门。校长正和教育局的一位副局长热乎 乎地喝酒,见突然进来一位雪人,着实吓了一跳。见他挎着一筐鸭蛋,还有那副局 促的样子,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说,一起喝点酒吧,鸭蛋还是拿回去,我怎么能要 你的鸭蛋呢?那位教育局的领导说,小伙子,还是安心工作吧,别往歪了想。小林 顿时觉得脸像被谁打过一样,红肿起来。他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校长家门的。他把筐 里的鸭蛋一个个地摔到路边的雪堆里,像甩掉了一个个的包袱。他望着天空,天空 飘着的雪花竟然是美丽的。后来,他把这事告诉了朋友,朋友笑得前仰后合,最后 叹了口气,说,你还是认命吧。 小林没对池老师讲这件事。他觉得很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