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只要张顺水一提起金小珏,我就想说他有病。有时候想说就说了,我说他有病 的时候他总是说,你说的丑话!我听到张顺水说“你说的丑话”这几个字有时候就 忍不住呵呵大笑,我笑的时候他就显得很无辜的样子,好像被我欺负了。我从没有 欺负他的意思,但是他那种被我欺负了的样子还是让我感到我欺负了他。 我与张顺水是同事,以前同住在单位的宿舍里,后来我们从那家文化公司出来 了。我先出来的,在北京的甜水园那一块儿租了间民房。他后出来的,他出来以后 给我打电话,我一个人住着觉得孤独,就邀他与我住在一起做个伴儿。我们居住的 房子不到十平方米,他搬进来,房子里就摆了两张床,一张大的,一张小的。两张 床并排在一起,再加上一个电脑桌的位子,房子就剩个插脚的地方了。本来我们可 以睡一张大床的,但是我不习惯,他也不习惯。我说,小张啊,你要是个女的就好 了,我们的房子就可以宽敞些了。张顺水就笑着说,你说的丑话! 张顺水和我都是一九七五年出生的兔,他的生月还要比我大几个月,但是由于 他的个子比我矮许多,我就称他为小张。而他跟我说话的时候,从来不叫我的姓和 名,不叫我的名,我当然也知道他是在跟我说话,但是我觉得他太腼腆了。有时候 我就直接地告诉他,你叫我的名字啊,你叫我小李,李同发都可以,再不你就叫我 大个——你这样的性格,女孩子是不会喜欢的。女孩子喜欢开朗明快的男人,你得 改变改变,你改变了,说不定哪天金小珏就会喜欢你了,就会跟你好了!我这样说 的时候,他似乎也承认我说得有道理,但他还是用“你说的丑话”这几个字回应我。 这几个字说得多了,渐渐地让我觉得这几个字很能说明张顺水的存在状态,这几个 字很像软绵绵地飘飞的子弹,既代表反击又代表无奈,或者它什么都不代表,只是 很有趣儿。这种有趣儿就在张顺水的血液里,事实上这种有趣儿也是一种悲哀! 张顺水出版过两部小说了,由于出版商出版意向勉强,所以那两部书虽然出来 了,却没有拿到版税,没有出版的还有三部。我也发表过几个中短篇小说,可以说, 我们是志趣相投。但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几乎从来不谈论文学,不是我不想谈,是 因为张顺水总是把该谈论文学或别的话题的时间和心思,全部用来谈论他的金小珏 了。张顺水是个敏感但不开窍的人,尤其是在感情问题上,他显得太过黏黏糊糊。 有时候我就说,别说我不是个女的,我就是个女的,也不会喜欢你的。张顺水听我 这么说,就又用“你说的丑话”来回应我。 张顺水与我同居一室是有预谋的,如果我不是住在甜水园,如果我住在回龙观 或者别的地方,只要离光华路再远些,张顺水就很有可能不会与我合租。甜水园离 光华路不远,光华路上的一个大厦里有着金小珏的工作单位。张顺水住过来后,每 天吃过晚饭都会走上四五站的路,去金小珏的工作单位的楼下去转转。 他搬过来的第一天,我们吃过晚饭,他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那天刮着风,我说,去哪儿啊,还刮着风呢,我们回去吧! 张顺水说,去光华路! 光华路,不是金小珏在那儿吗? 要不是她在那儿,我去那儿干什么? 你要去跟她见面吗?现在下班了啊! 我要跟她见面做什么? 你去光华路,又不见她,那去那儿干什么啊? 张顺水不说话,但朝着光华路的方向迈动了半步,意思是,你愿意跟我去咱就 去,你要是不愿意的话,我自己走了。我不再说什么,也迈开了步子。我总是走得 很快,张顺水总是走得很慢。一开始他迁就我的步子,后来他说,我们散步,走那 么快干什么?我回过头说,去见你的梦中情人啊!张顺水说,你说的丑话,我去那 儿又不是为了见她。我放慢了脚步,与张顺水并肩走,我感觉他走得太慢,就说, 你跟不上这个时代了,现在的爱情,都是快节奏,太慢了好女孩都被别人抢走了。 张顺水把手插在裤兜里,抬头看了看前方的路,似乎是在看前面究竟有没有女孩子。 张顺水走路的时候很有特点,他迈步很慢,迈出的步子很软,脚踩在地上的时候很 轻,大腿支撑的身体很平稳,这让我觉得他将来是一个可以成就大事业的人。张顺 水近视,他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镜片上落满了灰尘,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藏在 那灰不拉几的镜片后面,他的头发零乱,头皮屑落在肩膀上,密密的一层。他穿着 灰黑的西装,西装里的毛衣,也是灰黑色的,整个儿看上去,给人非常普通的感觉。 我说,你看你的头发,你的打扮,金小珏见了你该多失望呢,明天去理理发,买身 衣服吧!张顺水说,爱情不会以貌取人的——我现在想买房子,你说在郊区首付三 万能不能买到房子?我看着张顺水说,这话你都说过一百遍了,老婆还没确定呢, 你买房子干吗? 你说的丑话,金小珏都有房子了,我也得买房子,不然她会看不起我。 你哪儿来的钱嘛? 我有四个姐,她们都给我准备着呢,只要金小珏…… 你就死心吧,金小珏说不定早就是孩他妈了,你们都三年没有见面了,你还金 小珏金小珏的,你就不会换一个女孩来爱吗? 你说的丑话,她怎么会结婚,怎么会有孩子? 张顺水,我建议你去看看心理医生! 你说的丑话,我能有什么问题?! 好,你没有问题——你能不能给我金小珏的电话,我现在怀疑根本就没有金小 珏这个人。 你说的丑话,金小珏的照片你看过。 我不说话了,我们默默地向前走,张顺水迈出的步子仍然很慢、很软、很轻。 快到光华路的时候,我们本来走得就不快,张顺水却强调我们应该再慢一点。我看 了他一眼,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再慢一点儿。他说,快到了。他的声音里有着掩饰不 住的激动和不安,我笑着说,是不是近乡情更怯啊?张顺水说,你说的丑话!我笑 了,说,咱们坐一会儿吧!张顺水说好,我们就在路旁找了个排椅坐了下来。过了 一会儿,张顺水叹了口气说,咱们搞文学的搞得太穷了,我现在身上只有三十多块 儿,见了金小珏的面,想请她吃个饭都不能!我呵呵地笑着说,我身上还有五十多 块钱,借给你得了,只要你能见着她。张顺水说,你说的丑话,金小珏一个月一万 多块钱哩,请她吃饭档次不能低了,少说得二百块钱。坐了一会儿,我说,走吧, 张顺水就站起身来,他用手理了理头发,扶了扶掉在鼻尖上的眼镜说,没有镜子。 我指着一个玻璃门说,去那儿照照去——还真以为会见着金小珏啊你!张顺水并没 有去照,而是说,我相信我们总会见面的,我有预感!我说,什么预感,你会与金 小珏最终走到一起?张顺水用舌头舔了舔被风吹干的嘴唇,没有说话。 我们看到了金小珏单位所在的那个大厦,在马路的另一边,很高。张顺水说, 她就在第三层……那儿有很多外国人出没! 我笑着说,你去过了? 三年前去过。 那时候你在哪儿? 郑州,小珏让我过来——那时候她给我联系北京的出版社。 哦,这几年来你们一直通信? 是啊,她破译了我电子信箱的密码,要不然还不会产生误会呢,她破译了我的 密码,看到了我的信——那时候我跟郑州一个叫王晓丽的女人通信。 你喜欢那个女的? 喜欢过,后来她说她结婚了。 你们谈过吗? 没有。 你说你爱了金小珏八年,这中间你喜欢过别的女人,这说明你用情不专。 你说的丑话——那时候我听我的同学说金小珏正谈着男朋友,我生气啊。 哦,你是报复她。 我这人从来不会报复人。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告诉金小珏我也谈女朋友了,想让她难过一点。 哦,这是因为你爱她爱得太辛苦了。 你说的丑话。 怎么又是丑话了,你难道说爱她爱得很幸福?我们过去吧! 不,我不过去——要过去你去。 我去干什么啊,你不去的话? 那我们回去吧! 过去看看嘛,既然那么想她,你怕什么嘛! 金小珏说不想见我。 哦,她这样说了?那你还爱她干吗啊,这样一个女人。 我就是想来这儿看看,你说在光华路有没有文化公司啊,我想在这块儿找个工 作,说不定在上下班的时候能遇见金小珏。 遇见了又能怎么样? 你说的丑话,我都三年没见她了! 可是人家不想见你——我劝你,要么放弃,要么奋起直追,做男人怎么能这样 婆婆妈妈的啊! 你说的丑话,你不懂,我们在打一场心理战争。 说不定别人早就不把你当成敌人了。 你说的丑话,我们从来就不是敌人,金小珏她是狐狸。 你是什么? 我?我是捉狐狸的猎人。 呵呵,你真逗,我们坐一会儿吧! 不,不,金小珏看到我坐在这儿,像什么话! 那天,我们终于没有过到马路对面去。我与张顺水转了一个圈儿,回到我们狭 窄的房子里。虽然张顺水没有见着金小珏,但他还是显示出很兴奋的样子,他自言 自语地说,金小珏,你是个狐狸……唉,我是多么的希望能收到你的短信。我在旁 边,听了张顺水的话乐得浑身乱颤。张顺水看到我笑,自己也笑了。他说,你说金 小珏会不会知道我搬到甜水园,我与她只有一步之遥,一步之遥?我笑着说,她怎 么会知道你搬到哪儿呢?人家干吗要知道你搬到哪儿呢?张顺水说,你说的丑话。 我说,是不是你觉着你们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张顺水说,是,我天天都能梦到她, 你说我天天梦到她,她会不会也天天梦到我?我说,我哪儿知道啊?张顺水对我的 回答很不满意,他说,后来她改了我电子信箱的密码,但是我又破译了她改的密码。 她改的密码最后三位数是911 ,你猜不到,她是个狐狸,她想用这个恐怖的数字吓 唬我!金小珏啊金小珏……我神情忧郁地说,老张,我看你真的是有病了,要么是 你编了瞎话来骗我,要么是你真的有精神问题了,她怎么会破译你的密码,又怎么 会改你的密码呢?她何苦要这样呢?张顺水一脸神秘地说,我们的爱情就是一场战 争,她是为了试验我,看我能不能过关。我说,放弃吧!张顺水不以为然地说,你 说的丑话……今天早上我给她发过短信,我说我到武汉了。 你为什么要跟她说你回武汉了呢,你为什么不跟她说你离她越来越近了呢? 既然她说她结婚了,我不想让她感觉到我烦,人都是有自尊的。 你既然知道她结婚了,你既然知道人是有自尊的,你干吗不放弃她重新开始一 场你爱别人,别人也爱你的爱情呢? 你说的丑话,我不相信她结婚了,她不会结婚,她在试我……我不会再爱上别 人了……过几天领了工资,我得到武汉去一趟。 去那儿干什么?你不跟人家签了写书的合同要写书吗? 我到武汉给金小珏打个电话,不然她不会相信我。 这要花钱的啊,北京到武汉,得花几百块儿呢。 这几百块儿我还是有的,发了工资。 为了给她打个电话你要去武汉一趟,这是何苦呢?我都有点儿可怜你了,你真 是有问题了。 你说的丑话,我能有什么问题,我没问题,我心里十分清楚。 我有点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清楚个屁! 张顺水不理我,我也不理他,后来他躺在被窝里给人发短信,我忍不住问,是 给你的小金发吗?张顺水说,不是。我说你给谁发呢?张顺水说,一个同学。我说, 男的女的?张顺水说,男的,金小珏最好的一个女同学的男朋友。我哦了一声,不 再影响他。过了一会儿,他发完了短信,我说,你给他发的什么?我说我到武汉了, 金小珏会向她的女同学说我,说我的时候她的女同学会告诉她我到武汉了。我笑着 说,你这不是骗人家吗?张顺水没说话,他看着自己的手机,在等着金小珏的女朋 友的男朋友给他回短信。但是,等了很久,手机并没响。张顺水说,现在我与金小 珏的关系不好,她女朋友的男朋友也不愿意理我了。我说,你和金小珏从来就没有 什么实质性的关系吧,她说过她喜欢你吗?张顺水说,这还用说吗?我说,“这还 用说”是指她说过还是指你一相情愿,自作多情?张顺水说,你说的丑话,她就是 喜欢我也不会说出口啊!我摇摇头,感觉张顺水真的是无药可救了。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张顺水说,要不你用你的手机给金小珏打个电话?我说, 我给她打电话我说什么?张顺水说,你什么都不用说,她接通了你就说你打错了。 我笑着说,让我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张顺水说,看看她关没关机。我说,她关没 关机能说明什么?张顺水说,算了吧,不让你发了。他失望的神情让我觉着我不该 那么打破砂锅问(纹)到底地问他。我说,你说吧,我打。张顺水说了号码,我打 过去,是关机。张顺水说,果然是关机,小珏啊小珏,你真是个狐狸。我看着张顺 水,他因为猜中了金小珏会关机而有些得意。我说,她为什么这么早就关机了呢? 张顺水说,她一定是猜到了我有可能给她打电话所以才关机,这个狐狸。我笑了, 我觉着张顺水爱得真是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