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改变A 百无聊赖生活的起因是那块祖传金表的丢失,朋友趁着他熟睡时悄悄将 表纳入自己怀内,然后扬长而去。 我一定要亲手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A 一边翻身跳上粗壮的骡背,一边对送行 的邻人说,那是块神奇的表,从我记事起,它就没有停止过。 你确信能追回那只表?邻人问。 当然,因为我时刻都能听到指针行走的声音,A 说完便离开他熟悉的城市,去 追赶那个逃走的朋友。 事实上并没有A 想象的那般容易,追了很远的路也没有看见朋友的影子。最初 的信心开始动摇,尽管如他所说熟稔的指针时刻在耳旁响起,不住提醒追寻的方向, 可狡猾的朋友总消失在视线之外。渐渐那不断重复的滴滴答答声音将他弄得烦躁不 安,身体的疲惫与内心的焦急终于使A 患了一场大病,昏倒在异乡的客栈。 几天后,A 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老板娘的床上,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画,画 上有个长着翅膀的王子,坐在孤独的宫殿里,望向对面的大海,也许王子的目光只 是想落在对岸。那本是个昏冥的夜晚,可A 仿佛看到一片晴朗的天空,自己忽然生 出一对翅膀,在天上寂静地飞翔。 电灯柔和的光线落在窗前,玻璃上结着一层薄薄的霜,却没有完全将窗户遮掩, 因此恍惚间A 有种错觉,认为那霜正在被灯光融化,顺着裸露的玻璃望去,天上有 轮新鲜的月亮,像个没有煮熟的蛋黄。 老板娘坐在门槛上,侧身倚着旁边的墙,柔细的发在夜风里轻轻拂动。 是你救了我?A 的声音还是有些虚弱。 老板娘慢慢转过脸,也就是在这一刹那,A 看见了一生中所见到最明亮的眼睛。 是准备要谢我吗?老板娘嫣然地笑。 A 的脸上也漾出了笑意,将目光从老板娘的身上移开,盯向窗外淡黄的月亮, 缓缓说道:这个晚上很特别,我就像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而你却是我所见到的 第一人。 你如同一个流浪的诗人,总在自己的想象里试图感动自己,事实上你在病倒之 前已经在我的店里住过一个晚上。 可那时我心里想的是别的事。 现在呢? 现在我只想在这张床上多住一段时间。 难道你忍心让我整个晚上都坐在这里吗?老板娘站起身来,脸上现出一种慵倦 的神情。这时候A 才注意到她的手里还持着一个蓝色的酒壶,原来那明亮的眼睛是 因为有些微醉,也不知道现在壶内还有没有酒了。A 支撑着从床上坐起来,歉然道, 看来我还是把床还给你吧。 一个女人如果想喝酒,通常都不是因为她心情很好,而是想忘记什么。老板娘 走过去将A 重新按倒在床上,你在这里多住一天,我会多收你一天的床费,假如不 是客栈住满了,你也不会享有这种待遇。 如果你有什么忧伤的事,不妨告诉我。A 仰着脸问。 然而,对于我来说,你还是个陌生的人。 我会把我所听到的带到远方去,所以你不必为此担心。 谁内心都有忧伤的部分,它只属于自己。老板娘说完将一块湿手巾放在A 额头 上,然后默默离开。 假如这是个有关爱情的故事,那也只是对于A 来说。似乎是个开始,其实也是 结束,三日后A 离开这家客栈,继续他的旅途,可心里却出现了一道挥之不去的美 丽而哀伤的影子。时间让那影子变成了缠缠绕绕的藤。带着苦涩的思念,行走异乡 的路上,A 忽然感觉到了活着的真正用意,那个女人驻留的地方也许才是他所要寻 找的。就在A 准备放弃没有意义的追寻时,他在一株棕榈树下看见了朋友的尸体, 那只祖传的表正在朋友的怀内滴滴答答地行走,时间还在继续。 回到客栈那天,是个残霞满空的黄昏,一如所有未知的结局,恹恹无力的夕阳 背后,究竟是怎样的世界呢?A 奔波颠沛数日后所见到的客栈却是空的。某种不祥 的预感使A 感到了不可抵抗的恐慌,随后坐到空空荡荡的桌子旁,目光穿过半掩的 门望向对面的山路。夜,黑色的袈裟般笼罩了人间,充满暗示的禅语,既然无人知 晓,那么有与没有禅语是没什么两样的。月亮再次出现,只是有些苍老与颓然,时 光流转,如一把锋利无情的雕刻刀,让这个世界时刻在发生变化,可究竟那刀柄握 在谁的手里? 就在月亮也准备退场的时候,山路之上出现两条模糊的影子,在客栈旁停了下 来。A 定睛一看,却是两个抬着担架的人,疾步走过去,随后就看见了躺在担架上 的老板娘,起伏的胸衣已被鲜血浸透。 这就是再一次相遇的场景,风在耳旁低吟,换了一种凄然的调子,谁也无力去 驱散这个冷眼旁观无时无刻不在为人间伴唱的鬼魂。 两个抬担架的人默然离去,在他们不忍观看的背后,A 悲伤地跪在老板娘身旁, 捧起那张苍白的脸庞。一缕柔细的发穿过他战栗的指间触于冰冷的地面,微弱的呼 吸尚在老板娘鼻间徜徉,可自她口内吐出的声音却在证实着曾经美丽的生命正准备 与这个世界做最后的诀别。 究竟发生了什么?A 低声啜泣。 一个叫沈千钧的恶霸,突然派人将我抓走。然后……她断断续续地说。那一幕 又在眼前现出。 沈千钧当着手下们的面将她压在身底下,她流泪,但没有闭上眼睛,甚至也没 抵抗,有些抵抗只是徒劳。沈千钧的手下围在一旁,放声大笑,那笑声却显得很做 作。忽然,一个冷淡的声音说道,你无须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你对女人也感兴趣。 说话的人坐在墙角的红木椅子上,一面说着话,一面削着手中的苹果,然后将水果 刀插入削完皮的苹果上,随手放在茶几上,一脸愠怒地站起,朝门外走去。摔门声 刚落下,沈千钧便急匆匆地从老板娘身上爬起,光着身子追到门口,嘶声喊,杜长 川,你回来,你不要走,我只是想气气你。然而回答他的只是嘚嘚远去的马蹄声。 那些手下像蜡像般站在屋子各个角落,谁也不敢发出声音,老板娘趁机爬起来,想 逃,沈千钧自光溜溜的苹果上拔出那把水果刀,恶狠狠地扑向老板娘,一口气捅了 十几刀。他就这样将满腔忿怒移花接木到老板娘身上,随后赤身裸体坐在门槛上放 声大哭,两个手下默默将老板娘抬回客栈。 多么滑稽,我被一个不喜欢女人的男人强暴,又被他无比厌恶地干掉,多么没 有创意的结局啊,可它却让人无法躲避。也许,我活不到天亮。老板娘的语调里没 有多少伤悲,反而流露出一丝丝无可奈何的自嘲。 还有两个人也活不到天亮,一个是我,另一人是沈千钧。A 起身离去,夜风悲 怆得有几分易水寒的味道,没有什么能改变此时A 的决心,很快他就提着沈千钧的 脑袋回到老板娘的身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老板娘转过脸,不忍去看那个曾经对自己狂笑的脑袋,尽 管此时他的笑容已经凝固。 因为他伤害了你。 不,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爱我,似乎没有道理。 爱上一个人,不需要道理来佐证,它产生在一个瞬间。现在你是我的全部意义, 失去你,这个世界也就空了。 A 说着取出刀,向自己的心脏刺去。 等等。老板娘制止了他。 刀停了下来,月光映在刀锋上,世界是冷的。 如果你真的爱我,这样做就是最大的错误。你相信天堂吗?我想天亮之前,我 就会走在通往那里的路上,可你不会,因为你的手上还沾着别人的鲜血,尽管那是 恶人的血,但上帝还是不会饶恕的。人间不过是短暂的序,而天堂才是永久的正文。 若你想永远与我相聚,那么我们就在天堂见面。 那我该怎么做? 继续活下去。做一百件善事,来赎你的罪过,这样才能获取到一张进入天堂的 门票。人间的几十年,其实都是在为那张门票而奋斗。这是老板娘所说的最后一句 话,之后就离开了。月光隐去,太阳升起,A 收起了刀,久久立于阳光内,一声悠 长的浩叹,属于他的时间还在继续。 这就是关于A 的故事,一个开始嫁接在另一个结束之上,生命是永不败落的繁 枝。不知道他是否相信老板娘临终的话,总之在今后的日子里,一直努力去做,当 他做完第一百件善事的时候,早已须发皆白,额头上雕刻着岁月的痕迹,流走的时 间永远不再回来。祖传的表依然还在怀内,只是于某个阳光充沛的正午,忽然停止, 同时停止的还有A 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