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是一个春天的夜晚,少年站在巫师的帐篷外,天空上有一轮明净的月亮,像 一滴眼泪。 守护帐篷的卫士拦住少年,用金属一样的声音告诉他要想找巫师占卜需要准备 足够的金子。少年轻蔑地一笑,伸手将卫士推开,径直向帐内走去。暗处忽然又拥 出几个身披盔甲手持长矛的卫士,将少年团团围住,少年冷冷地望着几乎触到胸前 的长矛,一弯腰将靴子脱下,倒转过来,用手轻轻拍了拍,一片片金叶子就从靴口 飘落了出来,晃得那些人目瞪口呆。 少年从容地步入淡蓝色的帐篷内,然而,当他面对巫师的时候却无法再从容下 去,令人不可置信,巫师竟是个美丽少女。帐篷宽敞明亮还飘着淡淡的紫罗兰香气, 巫师斜躺在冒着热气的水池内,水面上漂浮着各种颜色的花瓣。 你想知道什么?巫师柔弱无力地问,她根本没有去看少年,低垂着眼睛,长长 的睫毛上仿佛还沾着水珠。 少年也垂下头,压低了嗓音一字一顿地将来意说了出来。 我没有姓氏,因为没有人知道我的来历。在离这里很远的村子里,住着一个年 迈的老人,他的怀里的表总是嘀嗒嘀嗒响着,很让人怀疑,那到底是表针行走的声 音,还是他的心跳声。有一次,老人在树洞里捡到了我,同一天晚上神在梦里告诉 他,假如我能找到一根叫“春天”的笛子,就会成为这个世界的王。从此,老人与 他的村民们都管我叫“大王”。显然,现在我还不是大王,只因到目前为止我还没 有找到那根笛子。 巫师抬起脸,看了一眼少年,那么我以后也管你叫大王吧,因为那根笛子你迟 早会得到。 大王眼前一亮,疾声问道:它在哪? 巫师懒洋洋地将双手自水中抽出,环抱在脑后,濡湿的长发垂于水面之上,纤 细柔软的臂弯上一道水线在缓慢流淌,随后凝成水滴,落回池中,错乱的浮花下微 微荡起了梦一样的涟漪。大王再次将头低了下去,唯恐如此瞻望也是一种亵渎,其 实他所能看到的不过是一池飘零的花瓣。 假如不是巫师的声音慢慢飘来,也许大王会忘记他方才急切的提问。 不错,我知道那根叫春天的笛子在哪里,只要你肯帮我做一件事,我就会告诉 你。 什么事? 带我离开这里。巫师一边说着,一边自池中站起。 大王的耳畔忽然响起了水声,等他抬起头时,巫师已经披上紫色的长衣,款款 走了过来,赤着双足,在铺着细沙的地面上留下一串剪纸般轻薄的脚印。 一股热血涌上了大王的胸臆,猛地拔出腰间的长刀,转身离帐而去,随后帐外 便传来几声或长或短的惨叫。巫师盘腿坐在地中央,微合双目,面无表情地聆听着 别人生命离开的声音,直到大王从帐外返回后她才睁开双眼。这个时候,巫师身后 的那串脚印还没有干。 我们走吧。巫师在说这句话的三个月后,他们才看到那片竹林。 你要找的笛子就在这片林内,当然现在它还是竹子。巫师将垂在额前的发拢在 耳后,露出雾一样的目光。迷惑中的大王想在那目光之后寻找更具体的答案,然而 什么也没有。 那我究竟怎样才知道哪根竹子做的笛子是春天? 很简单,我们留下来住在这里,然后用你的刀将它们一根根砍下来,做成笛子, 直到有一根笛子吹出的声音能让我死去,那么它就是春天。 大王蹙眉道: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法? 巫师淡然一笑:天意如此。 就这样,大王与巫师在竹林旁搭了间草屋,从此住了下来。每天,大王都砍下 一捆竹子,放在屋前空地,然后削成笛子,呜呜地吹着,这时候巫师就坐在他的面 前,静静地听。远处有一条小溪,水流得很慢,映着纯净的天空,时有白云或者飞 鸟也停留在那画布似的水面上。笛音虽然掩饰不住大王的焦灼,但还是很悠扬婉约, 因为那乐声内还残存着竹子的生命。世界此时如此安静,没有其他人的脚步声。静 止的时间里,飘在空中的长发,只会乱,却不会老。当大王略带失望地停止吹奏后, 巫师总是微微一笑,然后站起身来走向小溪旁,将野菜洗净再返回木屋,不久屋顶 就会飘起淡淡的炊烟,散乱于橘红的阳光里面。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堆在木屋后的笛子愈来愈多,有些已经失去最初翠绿的颜 色,死去的声音不再复活。第一声吟唱也是最后的绝唱,全是为一根被事先命名为 春天的笛子铺垫,可它却迟迟不肯出现。 你是不是开始怀疑? 有一天巫师这样问大王。银白的月光自窗外流淌而来,淡淡的忧虑在大王消瘦 的脸上时隐时现。他的刀悬挂在床头,沾满了绿色的血迹。 不,我是想你说过的话。大王沉默半晌后低声回答。 巫师没有言语,雾一样的目光顺着窗子望向远处,那里有一座山,黑色的背脊 后是另外的世界。 大王忽然凑到巫师的身后,轻声问道:难道是真的吗,当春天的笛声一响起, 你就要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了? 这是不可避免的结局,也是最合理的安排,不然怎会知道哪根笛子是你所要寻 找的呢? 不,假如那样我也不会开心。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竟然有些害怕找到春天。 巫师身子微微一颤,眼前的月光开始凌乱起来。 大王突然将巫师的脸扳过来,两人的眼睛几乎贴到一起,各自的目光都消融在 对方眼内。火热的鼻息、干裂的唇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秘密。一切都在应该开始的 时候开始。 也许,你才是我所要寻找的,春天不过是我们爱情的道具。后来那天夜里,大 王兴奋地对巫师说。说这话的时候,大王已经决定放弃了最初的追求,果然从此他 再也没有走进那片竹林,什么人间的王也比不上做爱情俘虏更幸福,轻轻抚摸着身 旁之人悠长的发,就这样地老天荒下去吧。 然而事实并非如大王所想象那样,总是有些东西在你毫无预兆的时候出现,正 当你想长久拥有的时候,它却离开了。那依然还是一个春天的晚上,一阵笛声将大 王自熟睡中惊醒,循着那缥缈的声音出了屋门,然后他便看到了盘坐于月光下的巫 师,一种不祥的预兆忽然间笼罩于大王的心间,使他移向巫师的脚步不由战栗起来。 碧绿的笛子横在巫师的唇间,诡异而苍凉的乐律在空寂的山谷内飘走。倏地, 笛子自巫师的唇间滑了下来,滚落到泥土之中,笛音未绝,可吹奏之人却永远停止 了呼吸。大王无力地跪倒在那具美丽的尸首之旁,负痛的泪汩汩而流,这就是所谓 的必然结局吗?大王暴怒地想着,悲愤的双手用力去拗那根魔鬼般的笛子,然而另 一种力量却在暗中制止。 那天夜里,大王将巫师埋在了她临终前所坐的空地之下,同时埋葬的还有春天。 自此,大王每个夜里都坐在巫师的坟前,回忆着与她在一起时的那些日子,沉醉于 渐去渐远的往事之中,记忆的片段成为酿造大王所有乐趣的酒坊。 后来,巫师的坟前生出一种五颜六色的蘑菇,每当看到这些蘑菇,大王就想起 第一次见到巫师那天,漂浮在池内同样颜色缤纷的花瓣。也许是因为怀念,大王开 始采下蘑菇来吃,以至后来那些层出不穷的蘑菇成了他的唯一食物。奇怪的是自从 吃了蘑菇,大王睡眠的时间竟改到白天,并且在梦里他总是一个王国的领袖。更不 可思议的是前一天的梦总能与第二日的梦衔接,便如被梦境阻隔的现实那么连贯完 整。梦里的大王,名副其实,多少臣民跪伏脚下,稳坐于闪烁着金光的龙椅之上, 指点江山,操纵着蝼蚁般低贱的人命。大王在梦里是无敌于天下的强者,可醒来后 的夜里他却常常醉倒于凄冷的坟前,梦与现实混淆了界限,一时很难分清哪个更真 实。 开始大王还以为那些梦不过是已死的巫师所施的法术,可后来有一次当他从梦 里醒来,发现自己手臂上还带着流血的伤口时,忽然记起那是在梦里被一个刺客所 伤。直到此时大王才明白梦是自己所置身的另一个世界,它也是真实存在的。 想到梦里的刺客临死前恶狠狠地声称,早晚有一天会有个叫小二的人前来杀死 大王,大王不由浑身战栗起来,因为他害怕有一天自己死于梦里,那个真正的大王 记忆里并没有巫师的存在,假如死后真的进入天堂,他也许不会认得从对面走来的 曾经相爱的人,多么可怕的重逢。想到此处,大王决定不再回到梦中,于是他离开 了巫师沉睡的地方,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从此居住了下来。后来, 大王和一个老中医学了点医术,便在城市临街的地方开了一家中医诊所。 岁月飞逝,渐渐大王也老了,此时的大王不过是个年岁已高的老中医,坐在一 间光线昏暗的诊室内,没人理会他寂寞的心在想些什么?也没人肯花点时间会追问 有关他的过去。直到某个冬日的下午,一个叫小二的杀手将唯一的子弹贯穿了他的 头,人们才忽然对大王产生了兴趣,很想破解他那神秘的来历。这时的大王已经死 掉。死掉的大王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