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天早上,周龙轻轻敲开了刘依然的房门。他仍旧先是冲她笑一下,然后问 :“休息得怎么样?” 经过了昨夜的刘依然,看周龙的眼神已经悄悄起了变化。过去是漫不经心的, 现在是关注的。过去对周龙的感觉是撞上的,现在是找出来的。她马上有了收获。 瞧,这家伙的腹部饱满而平坦,完全不像刘依然周围的男人那样,无论多胖还是多 瘦,都鼓出个肚子。她想起一个闺中密友的择偶条件,首先一条必须没有肚子,结 果找了多少年都没找到合适的。闺中密友非常绝望:三条腿的蛤蟆好找,没肚子的 男人难找!刘依然给她的建议是:到农民工中去找。 所以说呢,对白领女性来说,让一个比三条腿的蛤蟆还稀少的没有肚子的气质 男来实施“美男计”,再合适不过了!刘依然心里说,当我是青春美少女吗?那么 好哄? 吃早饭的时候,刘依然提出想对周龙安排的采访计划做一些补充。她希望除了 采访李大中和几位副总外,还想找车间里的人开个座谈会。 周龙沉吟了一下,笑了笑,说可以。刘依然偷偷打量了一下周龙,见他平静地 低着头喝稀饭。昨晚灯光下让她为之一震的那两道漂亮的双弧又清晰地在她眼前晃 动起来。她相信此时周龙的心里也正在琢磨自己。她又问:“黄副主任是叫黄兰吗?” 周龙抬起头:“对,你以前认识她?” “我哪里认识,有人向我提起她。” “为什么提她?” “说她是你们老板的情妇。”刘依然说完后,有意在菜碟里挑腌花生米吃,而 不是马上打量周龙,想为他留出一个对她刚才的话做出恰如其分的反应的空隙。 周龙果然对她的话显出了应有的重视,不但停下了喝稀饭,而且直视着她问: “你还听到些什么?” “确实还听到了些什么。” 周龙停了一下,轻轻地笑了笑,“这么大个企业,不可能对一个人的看法完全 一致。对吧?”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老板的私事,我不过问。” “那公事呢?比如改制的事情。” 周龙很老到地说:“我是老板身边的人,你问我的看法合适吗?” “你不该有自己的看法吗?” “我有自己的看法,不过现在不想谈,尤其是在你的采访还没有结束时。” 到这时,刘依然才感到,眼前这个人确实不是一个仅仅负责在机场接人、安排 客人食宿、时不时陪人跳跳舞的龙套角色,更不是个随便就能和别人情意绵绵的情 种。他是企业核心层里的人物,是老板的心腹,没有点过人之处,他怎么能在这个 位置上待得住?那么好,咱们就公事公办吧! 刘依然说:“我还想到职工宿舍区走一走。” 周龙一愣:“那有什么好看的?” “就是随便走走,对昊天也好有个整体概念。” “好吧,我陪你去。” “不用!”刘依然果断地说:“你们谁都不用陪。” 周龙这回真的意外了:“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 “把客人丢下不管……” “我不是客人,我是记者!” “我知道,不过,不该惹的麻烦还是不要惹。” “到职工宿舍区走一走会惹什么麻烦?” 周龙沉默了好长时间,终于说:“好吧,不过要保持联系,让我时刻知道你在 哪儿。” “可以!” 凡是周龙安排的采访,都没离开公司办公大楼。有的人一进漂亮的会议室,人 就矮了一截,手脚都缩在一起。有的人坐在会议室的沙发上总是东张西望,坐立不 安。看来,这幢办公大楼的气场太重了,刘依然想。 果不其然,在漂亮的会议室里,刘依然记录下来的,都是对李大中的歌功颂德。 开完座谈会,刘依然借上卫生间的机会,把手机一关,悄悄溜出办公大楼,朝 职工宿舍区走去。 职工宿舍区紧挨着生产区,很好找,是一片土色建筑,低的是平房,高的也不 过四层,家家户户的窗户外、凉台上都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破烂,好像一辈子用过的 东西都没舍得扔,一盆花花草草都没看见。 她走进宿舍区,迎面走来两个穿工作服的青年人,一高一矮。她上前问:“师 傅我打听个事,黄泉路在哪儿?” 那两个一听,愣愣地看她,矮个青年问:“你是哪儿的?” 刘依然正犹豫要不要亮出身份,高个青年说:“你是记者吧?我昨天在公司大 楼门口看见你下车。”他上下打量刘依然:“你不是采访公司吗?怎么打听起黄泉 路了?” 刘依然说:“我对这个名字好奇!” 两个人互相看了看,矮个青年对高个青年说:“她要看,要不你带她去转一圈?” 高个青年说:“看就看,有什么呀!你回去跟老孟头说一声!” 刘依然跟着高个青年走。路上刘依然问:“师傅是昊天的?” 高个青年说:“不但我是,原先我爸我妈、我哥我姐都是。不过现在就我一人 是了,他们退休的退休,下岗的下岗。公司规定,一家只能留一个!” “师傅贵姓?” “贵姓就免了吧,我只不过就给你带个路。” 刘依然把头一扬,爽快地说:“好,免了!不过你不能光带路,还得给我讲讲, 什么叫黄泉路上十三陵呀?” 高个青年也咧嘴一笑:“这没问题!” “这黄泉路上十三陵呀,是大家编的段子。您看前面那条路,是专为公司领导 住的别墅区修的,原来叫清泉路。可是住进去的人接二连三地出事,不是出车祸, 就是得癌症,到了谁也不敢住了,又在别的地方重盖,这些楼就一直空着,像一座 座陵墓似的,黄泉路就这么叫开了。” 说着,两人来到一片建筑前。只见这些建筑幢幢高大气派,雕花门、罗马柱、 喷泉……西式建筑的元素都有了。不过围墙却是中式的,不但绿瓦盖顶,还镂空出 花墙。刘依然从自己站的地方向前望去,紧挨着这片西不西、中不中的别墅区果然 有一条宽阔的大马路,却一个人影没有,只有路边荒长的野草在摇头晃脑。 高个青年指点着说:“一共十二幢小楼,两家一个楼,都是公司领导住。” “不是十三陵吗?还少一幢呢?”刘依然问。 “那不,再加上公司宾馆,正好十三陵!”刘依然顺着高个青年手指的方向看 去,果然是她住的那个宾馆,只不过是从另一个角度看,所以刘依然没反应过来。 刘依然的头皮一麻,脱口而出:“天哪,我还住那儿呢!” 高个青年笑笑说:“那个宾馆还真出过事,原来一个公司的会计,就在宾馆里 上的吊!” “为什么上吊?” “不清楚,好像是上面来查账吧。” “哪个房间?” “405 ,不是有个电影吗,叫405 谋杀案,就这么寸!” 刘依然一想,自己住的房间在二楼。如果真是那个405 ,她现在就去找周龙算 账! 高个青年见刘依然脸色不好看,忙笑着说:“不过出事儿的都是公司的高管, 我们小老百姓没事儿,外面来的人更没事儿,放心住吧!” 刘依然打量着眼前的建筑:“这得花多少钱哪!” “海了去了!一幢楼就得上千万,一个宾馆就是一亿五。” “什么时候建的?” “改制前一年,建好了就改制了,这些都成了私人的了。” 这时,高个青年的手机响了。他走到一边接,接完了回来问刘依然:“记者同 志,还想不想了解别的情况?” “想呀。” “那我就带你去见一个人,这个人改制前是纪委书记,改制后退休了。他最了 解情况。你想问什么,找他就可以。” “好!” 刘依然跟着高个青年回到职工宿舍区,在一个黑糊糊的楼阁里跌跌撞撞地走了 一段,最后敲开了一户人家。 开门的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精瘦但很精干,在几道深深的抬头纹下面, 闪动着睿智而警惕的目光。他把刘依然让进拥挤的房间。 高个青年给刘依然介绍:“这是孟书记,你有啥想问的就问他吧,我该去接班 了!” 高个青年离开后,刘依然问:“孟书记,昨晚的电话是您打的吗?” 孟书记很明确地摇摇头:“不是我,我要打电话一定要报名字的,而且说实话, 一般我也不向记者反映情况,我只通过组织渠道,直接向中纪委反映情况。” 刘依然忙解释:“我也不是来搞调查的,我只是想全面地了解情况,这样在报 道时才好把握分寸。” “你做得对!”孟书记两眼炯炯有神:“所有记者都像你这样认真就好了,所 有党政部门都这样恪尽职守就好了,咱们党就不会有那么多腐败分子了!” “您可别高抬我!”刘依然被“咱们党”弄得有点慌。她想跟孟书记声明她不 是党员,连入党申请书都还没写过呢!脑子一转,又咽回去了。 孟书记显然早有准备,他拉开抽屉,拿出厚厚一沓材料:“刚才他们告诉我, 说你来了,想多了解点情况。我给你简单地汇报一下——” 刘依然诚惶诚恐地欠了一下身子。 “另外,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些材料,你看了材料,情况应该就清楚了。这些材 料市委、省委、中纪委都有,也不烦劳你转送了,你看完后自行销毁就行了,也不 要扩散。” 刘依然不禁对面前这位老共产党员的操守肃然起敬。她马上说:“我听您的安 排!” 按孟书记的分析,李大中的问题有两方面:一方面是党纪的问题。李大中独断 专行,企业里大小事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根本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甚至连组织 生活都不参加,党费也不交,催急了就让秘书出面处理。他打着“下岗分流的”幌 子,对看不顺眼的人不是调工作就是强迫提前退休。李大中生活腐败。身边不但有 黄兰,还有四五个关系不清不白的女人。这几个女人从星期一到星期天轮流在李大 中身边“值班”,并根据不同的特长陪李大中出入不同的场所。另一方面是政纪问 题。特别是在企业改制期间,李大中靠巨额行贿,使其改制方案得以在市里顺利通 过,他个人一分钱不花,就控股了企业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同时,他还到处安插 亲信,收受贿赂。据孟书记估计,李大中的贪污贿赂额得有上千万。 刘依然忍不住插话:“既然李大中的问题这么严重,为什么……” “你是要问为什么他还会平安无事吧?”孟书记伸出右手食指敲击着桌面: “对,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原来,李大中是近十年来昊天的第五任一把手,也是唯一使昊天赢利并名气大 振的一任。现在不但当地的市财政几乎靠他养着,就是全省的效益也得靠他壮门面。 那几乎没有人能与之挑战的经营业绩,像大坝一样拦住了四面八方的不满。市人大 本来已做出了罢免他市人大代表的决定,但这一决定又被市委市政府的工作做掉了。 刘依然没有记笔记,没有录音,只是睁大眼睛听。让她备受感动的是,孟书记 完全把她当成组织的人,甚至是上级组织的人,一丝不苟地、条理清晰地向她“汇 报”。她望着孟书记那坚定却又像孩童一样纯真的眼神,心里不禁叫苦:该死的总 编,你就毁我吧! 从孟书记家出来,天已经暗下来。她钻进路边的一家小饭店,买了碗牛肉面吃。 她边吃边想:其实了解李大中这个人并不难啊,只要走出公司办公大楼,走出李大 中的圈子,不同的信息会塞满耳朵,难道从没有记者跨出过一步? 吃完面条,刘依然回到宾馆。她远远看见过道那头有一个人站着,似乎就在她 的房间门口。她快走了几步,看清了,是周龙。 周龙也看清了她,急走两步到了她面前,又急又气地问:“你到哪儿去了?为 什么不开手机?” 刘依然这才想起,手机一直关着。她掏出手机,刚一打开,未接电话、短信一 个接一个地涌出来。她一看,几乎都是周龙的。她连说抱歉,慌里慌张地掏房门卡。 “先去吃饭吧!” “我已经吃过了!” “在哪儿吃的?” “就在路边小店里。”说着,刘依然打开了房门。当她放下挎包和手中的材料, 转身要和周龙说话时,看到他整个人失神落魄地站在自己面前。 刘依然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周龙又不是李大中,他只不过在忠于职守。就算是 李大中,也没有什么对不住自己的地方,也轮不到自己给人家颜色。她轻声说: “对不起,让你着急了。” 周龙真是好涵养,眼看着把火压了下去。他问:“你真的吃饭了?” “真的吃了。” 周龙默不作声,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招待科吗?把‘镜泊湖’ 的桌撤了吧!” 周龙放下电话,忍不住还是用了责备的口吻说:“我真后悔让你一个人去,你 一个外地女孩子,人生地不熟,万一……”他轻轻舒了口气,口气又缓下来了: “累不累?” “不累……”刘依然并没把周龙的责备放在心上,她的心里正激烈地斗争,要 不要把下午采访的情况告诉周龙。她知道周龙是李大中的心腹,但从感情上,她非 常想和周龙交流一下。再说,到目前为止,整个昊天她只有周龙一个熟人,不信任 他信任谁呢? 她发现周龙也正凝视着她。 她把心一横:“周主任,你是住那个,那个,那个黄泉路上十三陵吗?” “我不是,我哪够格?我一直住在市里,父母家。”周龙好像已经知道刘依然 要问这个。 “那你怎么看这件事?” 周龙一笑:“这件事根本不是秘密,市里、省里都知道,大家都当个段子说笑 罢了!” 刘依然把脸一沉,她觉得周龙在嘲笑自己。 周龙看出了刘依然的不高兴,想了想说:“我要说出我的看法,你不会生气?” “我生什么气呀?”刘依然赌气回了一句。 “我的看法,你拿着我给你的材料回北京去。你别生气,你怎么想我都没关系, 我只有一个念头,你不要受到伤害。” 刘依然眼不错珠地看着他:“为什么?” “我知道,你不满意这个回答,但是我……是的,我们算不上至交,但通过这 两天的接触,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反正我是这样看的,我把你当成我的……妺妺, 你想想,如果你真是我的妺妺,我会让你这么辛苦地去为这些烂事而奔波吗?我不 管别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只要我的妺妺平安就行!” 那一声“妺妺”还是打动了刘依然的心。她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她忽然问: “你一直在等我,你吃饭了没有?” 周龙苦笑着摇摇头。 刘依然立即站起来:“走,我请你吃饭!” 周龙拦住她:“不用了,你好好休息吧,只要你听我安排,不再关机,我就放 心了!” “我听你的。” “好,那我今晚,可以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