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刘依然要回北京了,机票是下午四点的。按照周龙的安排,上午他陪刘依然去 附近的一个旅游景点黑龙峡游览。 八点钟,周龙和那天接机的司机小王就开着一辆黑色奥迪来了。刘依然上车后 打趣说:“呦,怎么奔驰不过来?” 小王这两天和刘依然已经熟了,也开玩笑说:“今天要跑山路,还是奔驰它兄 弟好使。” 周龙穿了件浅色的夹克,里面是一件白色的衬衣,没打领带,胡子刮得干干净 净,整个人显得清清爽爽。刘依然禁不住赞道:“周主任今天整体形象走的是潇洒 休闲路线,是不是主任夫人设计的?” 小王在前面笑道:“周主任可享受不到夫人的福!” “为什么?” “我们张工去美国了!” 刘依然问周龙:“去读书?” 周龙没什么精神地说:“本来是去读书,后来就在那儿搞课题了。” “几年了?” “七八年了。” “七八年了?”刘依然吃了一惊:“还回来吗?” “谁知道!” “你没要求她回来?” “她研究的课题国内还没开展,她不愿意回来。” “那你就去吗!” “我去干吗?去到美国当倒班工?”周龙说着,笑了笑。 刘依然想起演员葛优说的一句台词:肉包子打洋狗,一去不回头。 小王又插了一句:“周主任孩子已经送去了吧?” “跟他妈啃洋面包去了。” “那也挺好的,等张工入了美国籍,再把你办出去,那不就齐活儿了!” 周龙从鼻子里哼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周龙自言自语地说:“各有各的追求,谁都没错,谁也不必迁就 谁。她现在还没拿到绿卡,等她拿到绿卡,我们就该分手了。现在还得给她留一条 后路。” 小王也改了主张:“也是,大老爷们儿靠娘们儿路子,是太跌份儿,以后就是 出去了,咱也得老矮人一头!不过……”小王没往下说,也没有人往下接。 刘依然觉得周龙的话是讲给自己听的。他在告诉自己的想法和做法。也许他也 想听听自己的看法。而刘依然在这个问题上与周龙完全一致。马杰也是特别想出国, 前一阵子,哪有移民讲座就跑去听。马杰跟她说,分析来分析去,咱们只有技术移 民最好操作。最近又放出话来,实在不能全家一道移民,他就先出去。刘依然想好 了,马杰真要出国,就先办完离婚手续再走。她才不当留守女士呢! 山脚下出现了一座大牌楼,大牌楼上有三个大字:黑龙峡。小王把车停在收费 停车场,然后说:“周主任你们上去吧,我在这等你们。”刘依然还有点过意不去。 周龙说:“他老陪客人来,早看腻了。让他歇着吧,咱们走!” 黑龙峡实际上是一条很宽的山谷,中间的路早已被修理得井井有条,根本不需 要攀登。周龙带了相机,一路上为刘依然照相。不紧不慢地走了一个多小时,他们 就到了龙亭。这是黑龙峡最主要的标志。两人坐在亭栏上休息。周龙打开了一听他 背上来的可乐,递给刘依然,同时问道:“这几天累坏了吧?” “还行。”刘依然接过可乐,说了声谢谢。 “回去也不能休息,还得写稿子吧?” “是呀!”刘依然叹了一口气,“有人给我手机上发了个段子:有本事的人, 自己说,别人写;没本事的人,别人说,自己写。谁让咱没本事,就得干这苦命活!” 周龙笑了:“你还说自己没本事?你还想要多大本事?” 停了一下,周龙又问:“你回去打算怎么写这个稿子?” 这回是刘依然笑了,心说,我就知道你们早晚要问这个问题! 根据刘依然的经验,只要是对方邀请采访,早晚会有这么个程式,好像这之前 所有的热情的接待都是一种铺垫,或者是一种给予,到了这时候就要给人家一个回 报。刘依然甚至想到,其实周龙和小王一样,早就对黑龙峡的景色熟视无睹了,他 根本不想来。他耐着性子来走一趟,还不温不火地、有张有弛地为自己左照一张右 照一张,为的就是要得到一个明确的回报。他的铺垫够长了,该进入实质性会谈了。 其实她早就在考虑这个回报。按照她的习惯,每次到了采访后期,腹稿就开始在肚 子里成形了。但是这次她真的有些为难,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写,而是不知道该怎么 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尤其不知道该怎么对周龙说。他的“铺垫”有些不同寻常, 他给她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好印象。她甚至对他产生了一种难以启齿的感情。尽管 她对他的“美男计”已经暗暗有了足够的警惕,可是,一看到他低垂目光时那两道 清晰的双弧时,她就有点“敌友不分”了。她轻轻叹了口气,“我还没想好,挺难 写的。” “难在哪儿?” 刘依然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了孟书记的那些材料。没想到,周龙平静地说: “那些材料我也看过。” “你看过?你知道这些怎么不告诉我?” “现在的企业领导,哪个没有几封告状信?一有告状信就信以为真,那没人敢 当领导了。” “那你认为那些情况是不是事实?” “这个,我没调查过,有关部门也没做出什么没有结论,我不能下判断。” “总之你们老板是个有争议的人物。” “改革嘛,总会有不同意见。” 刘依然马上还嘴说:“现在的问题是,不仅仅是一部分人对李大中有意见。你 说我要写李大中怎么怎么好,昊天的职工会不会骂死我?” “没那么严重吧?” “但愿!” 周龙听了,一言不发。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都不紧不慢地喝可乐。一会儿一声的“咕咚”声儿显得十 分清脆。 周龙忽然问:“你来的时候总编怎么给你说的?” 刘依然想了想:“采访李大中。” “没说别的?” 刘依然茫然地说:“没有了。”但她忽然明白了,“如果我写得让你们老板满 意,是不是你们要在我们报纸上做广告?” “有这个打算吧!”周龙矜持地回答。 “那要是我不写呢?是不是你们就不做了?” 周龙马上说:“那怎么会?顶多老板找我算账,说我没有招待好。” 这回轮到刘依然不吭声了,心里骂道,这一招真他妈够损的! 临走前,李大中又一次请刘依然吃饭,为她饯行,还叫来了两个副总。那个黄 副主任倒没来。他们在餐桌上一通赞扬刘依然,说她年轻能干,工作认真,不辞辛 苦,让大家都很感动。还说她舞跳得那么好,可惜要走了,想陪她跳舞只有等下一 次了。刘依然被夸得不好意思了:“你们这是听谁瞎说的!”李大中说:“周龙都 向我汇报了,他可不会瞎说!” 刘依然这才注意到周龙坐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她看了他一眼,心里想,不知 道他是不是把所有情况都向李大中汇报了,如果汇报了,那我们大家可表演得都挺 棒的。 席间没有谈到稿子的事情。李大中只多次强调了两点:一是刘是总编派来的, 他放心,二是刘是周龙接待的,他放心。李大中还说,希望她再来,他会安排得更 好。他如果去北京,也一定去看她。包括她的总编,大家现在都是老熟人了。 散席后,周龙跟着刘依然回房间收拾行李。他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他见刘依 然的目光落在塑料袋上,说:“这是我送你的,一包蘑菇,我们这儿的特产。” “多谢!”在刘依然眼里,周龙不同于昊天的其他人,周龙送什么,她都敢收 下。 “刚才老板评价你的那些话,那确实是我的心里话。我接触过不少记者,说实 话,还没有像你这样认真的。” “他们都是怎样的?” “那就是我们怎么安排他们就怎么采访吧,有的连宾馆都没出,走的时候把我 们准备的材料带走就是了。” “那些报纸杂志上的文章都是那么出来的?” “差不多吧!” 刘依然忽然想到了许多。如果自己也像他们那样,周龙就不会为难,大家都不 会为难。可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像他们那样呢? 刘依然看着周龙,像是问他,也像是问自己:“我是不是也应该和他们一样?” “你很独特,你不需要和别人一样!” 刘依然眨巴眨巴眼睛,心里说,这样评价人,太不俗了! “你什么时候能到北京去,一定要告诉我!”刘依然诚恳地说。 周龙一振:“也许我很快就要到北京一趟。等去了我找你!” “好,到了打我的手机!” “你不会又关机吧?” “不会!”她又想起什么,“这样,我把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都告诉你,万一 我手机没电了,总有一个电话能找到我!” “好的,你说吧!”周龙拿出手机,把刘依然报的数字输了进去。 还是周龙和小王送站。到了机场,刘依然看见几天前周龙接她的那个地方,当 然除了熙熙攘攘的行人,没有任何标志。但在刘依然的心里,已经留下了印记,一 看到它,就会想起见到周龙的一刹那。刘依然有一种职业病,每次采访完一个地方 离开时,都会生出丝丝不舍,但这次又不一样。这次她舍不得的是一个让她非常矛 盾的人。这几天时间中,她和周龙的关系很微妙,算得上亦“敌”亦友。他是李大 中的心腹,却又那么理解自己;他对李大中的所作所为装聋作哑,却也不干扰刘依 然的采访;他从不对刘依然多说一句,却在细微处精心呵护着她…… 办完手续,刘依然该进去安检了,但是她没动,就那么和周龙面对面站着。刘 依然真的对周龙有一种依依不舍了。在这几天里,周龙没有说过一句对李大中不利 的话,甚至处处替李大中圆场,算得上是对李大中恪尽职守了,但刘依然无形中还 是把他和李大中分开了。她总觉得与周龙之间有一个地方是相通的,他能理解她, 而她也能相信他。 周龙看着她,眼中无限情愫:“没有照顾好你!” “哪里,我该谢你!” “有什么照顾不周的,请你原谅!” 周龙这样说,让刘依然实在过意不去。她对他什么“回报”都没有,她不知道 周龙回去后该怎样向李大中交代,怎么收拾自己扔下的这摊残局。周龙明明正在承 受着巨大压力,但他还是一声不吭。 刘依然彻底心软了!她突然主动说:“稿子的事,我回去再考虑一下。我不会 让你太为难的!”话一出口,刘依然都为自己这副软绵绵语调不好意思,这是明显 地在示好嘛。管他呢,做人总得讲点人情味! 没想到,周龙马上说:“依然,我正想和你说,我想过了。你这趟来,我是为 了公司的利益陪你,我所做的都是为了公司的利益,但我个人认为你做的是对的。 你怎么考虑的就怎么去做吧!我尊重你的决定!” 刘依然一愣,这几天来,他好像第一次这样称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