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刘依然回到报社后,详详细细向总编汇报了采访的经过,还把带回来的材料交 给总编。总编一直不吭声,只是刘依然自己在说。后来刘依然也停止了,总编这才 “嗯”了一声,表明都听到了。然后问她:“你打算怎么做?” “这是中纪委监察局检察院的事,我可不想越俎代庖。” “没问你这个,我问稿子!” 刘依然睁大了眼睛:“啊,稿子还写吗?” “怎么不写?一分为二嘛,李大中对企业还是有贡献的,我们就写他贡献这一 段,怎么不可以?”总编不以为然。 刘依然一撇嘴:“照这样说,陈同海也可以一分为二了。” 总编瞪她一眼:“其他媒体怎么都报他好?” 刘依然:“当然是收了李大中的钱了。” 总编:“没给你钱?” 刘依然:“给了。”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走过来放到总编的桌上, “两千块,他们送了我一包蘑菇,钱就放在里边,我回来后才发现。” 总编愣了一下:“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交上来报社怎么处理?又不能上缴 国库。” 刘依然说:“我不是给前辈出难题,说实话,我要写了稿子,这钱我也就收下 了,只当是润笔费,但现在这稿子我没法写,钱只能上缴,报社看着办吧。” 总编明显不高兴了:“那你的任务等于没完成。” “我写了昊天的职工还不骂我?” “别的记者怎么不怕骂?” “我敢保证他们都没下去采访,我下去了。你看看那些材料。” 总编瞥了一眼桌上的材料,淡淡地说了句:“现在的企业家,哪个没有仇人, 改革就是利益的再分配,失去利益的当然要闹。” “前辈说得对,我也承认李大中是个人物,他的一些观点我还相当欣赏,再说 我也不敢保证这些材料说的都是真的。不过,既然我手里攥着这么多材料,而且我 还亲眼见到一些事实……” “什么事实?” “就是那个黄泉路上十三陵呀!我还住了一陵呢!”刘依然不禁咧嘴笑了一下。 总编可丝毫没有笑的意思,他皱着眉头问:“你就说你的打算吧!” 刘依然看着总编:“报比天大,这可是前辈总挂在嘴边的!” “你不用教训我!”总编真的生气了:“我获中国新闻奖时,你们还在学校背 新闻理论呢!我不想当个纯粹的记者?真相至上,这个原则谁不懂?但原则归道理, 现实归现实,你坐到这个位子上就知道了。我爹现在就在医院躺着,我都顾不上去 看他,天天一睁眼就要为百十号人的生计着想,我的觉悟还低吗?今天上午新闻出 版署又来通报了,两家媒体,擅自报了对日民间索赔的事,结果挨了批评,上了黑 名单,跟着就是从上到下处罚一串,什么问题?不听招呼呗!这就是中国媒体面对 的现实!你活得下去活不下去没人管,你不听招呼就不行!喉舌你必须当,但日子 还得你自己过,你怎么办?这就是中国特色!为什么大家都愿意报喜?因为这样才 能皆大欢喜!现在对媒体来说,生存下去是第一位的,如果连生存都做不到,还谈 什么真相至上?为了生存,有些事情,只要不违法,再退一步,只要不被抓住,就 得去做!有时候我就想,想得很恶心,这叫逼良为娼你知道不知道!” 刘依然吓了一跳。她还很少见总编这样不管不顾地发牢骚,在她心目中,总编 向来是坚持新闻尊严的,这事要搁在以前,刘依然早就挨表扬了。她有点蒙,只好 招架:“那,那你说怎么做?听你的!” “我不说,你自己去想,你该怎么办吧!”总编沉着脸,挥挥手让她走。 挨了一顿抢白的刘依然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瞪着桌上的杂志封面发呆。封面上 李大中正在冲着她自信满满地笑着,好像早就知道她会有这个时候。刘依然无法解 心头之怨,就抄起一支笔,先给李大中添上两撇仁丹胡,再给他的头发上添上个大 大的蝴蝶结,看了看,还不过瘾,又在李大中的两个耳垂上各添了一串长长的耳坠。 然后,刘依然端详着怪模怪样的李大中,忍不住大笑起来。 报社一直没有安排她新的采访任务,好像在不紧不慢地等着她完成歌颂李大中 的稿子,又好像在跟她较劲,看她什么时候完成歌颂李大中的稿子。还有一件更让 她心烦意乱的事,马杰竟一本正经地提出和她离婚。马杰似乎做好了充分准备,摊 牌时语调相当轻松:“老这样下去确实也没什么意思,现在我终于想通了,咱们谁 也别拦着谁了,我声明,我可以净身出户!” 倒是刘依然显得不冷静:“你说离就离?对不起,还得看我高兴不高兴呢!” 这次出差回来,刘依然就发现马杰有点变化。以前出差前和马杰吵一架走是经 常的事情。每次回来,马杰一定会笑脸相迎,好像此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而且 晚上早早地就把自己收拾干净上床等着。可这次马杰明明知道刘依然什么时候回来, 还晚上很晚才回来,而且一进家什么话都没有,扒了衣服就上床,上了床就打开了 呼噜。刘依然突然就冒出个念头,也许他在外面有女人了。别人对她说过,一个男 人突然无缘无故地在床上没了劲儿,那就是在外面有了女人,把劲儿都用在外面的 女人身上了。她越想越觉得可能。马杰在一家高校负责科研成果的营销,天天花天 酒地的,有机会也有时间结识各种各样的女人。而且平心而论,马杰其实长得挺帅, 真上心的时候也会来几招浪漫功夫,不然当年刘依然也不会动心。刘依然立即给马 杰身边的会计刘大姐打了个电话。刘大姐拐弯抹角和刘依然沾亲,工作也是刘依然 帮的忙,算是自家人。刘大姐还真向刘依然爆了料:那女的是个做生意的外地人, 俩人已经好上一段时间了。刘大姐连那女人的来龙去脉都搞清楚了:离异,身边带 着个女儿,本人没上过什么学,长得一般,还大马杰几岁。刘依然气坏了,她想到 结婚这么多年来,马杰动不动就怀疑她和别的男人怎么样,让她枉担了多少虚名, 就是有外心也应该是自己先来,怎么他倒跑到前面去了!再说了,你就是找,也给 我找个有档次的呀,我好歹也是大学毕业,难道还不如个没文化的老女人?她有女 儿,你自己没有女儿?刘依然越想越气,她想找那个女的谈谈,可再一想又觉得没 劲。谈什么?既然早就不想跟马杰过了,还在乎他找谁?再说既然马杰愿意为那个 女的离婚,也算是马杰对人家有情有义了,祝他们幸福吧! 刘依然想开了,也觉得没什么可委屈的。于是,她给马杰打了个电话:“你找 个时间,咱们把手续办了。不过从今天起,你不许再住在家里了!” 这天上午,刘依然在办公室接到了周龙的电话。从昊天采访回来,刘依然的心 情就没好过,几乎把周龙忘了。一听到他的声音,不知道是欣喜还是委屈,就是想 哭。 周龙在电话里说:“我先跟你们总编通的电话,他说让我直接和你联系。” “我们总编怎么说?” “总编说,全看你。” 停了一下,周龙又说:“他还说你交了那两千块钱。” “是你放在那包蘑菇里的吧?” “没办法,这是公司送的,我当面给你,你能要吗?” 刘依然握着电话,轻轻叹口气。 周龙在另一头马上问:“依然,你怎么了?” 刘依然的一个手指绕着电话线玩,不知道该说什么。 “依然!”周龙突然说:“我想见到你!” 刘依然笑道:“见我?我还有什么用?” “我明天就去北京,我到了以后马上给你打电话行吗?” “不会是代表昊天跟我算账吧?”刘依然勉强开了个玩笑。 “我有话要对你说!咱们晚上一起吃饭行吗?” “我,我晚上得带孩子。” “给我这次机会,好吗?我只能在北京待一个晚上。”周龙几乎在恳求。 刘依然又叹口气:“好吧!” 第二天下午,刘依然果然接到周龙的电话,说他刚刚在办事处住下。两人约好 六点在一家饭店见面。显然周龙对北京很熟悉。饭店是他选的,是一家在北京知名 度很高,档次又适中的饭店。 刘依然把楠楠带去了。现在,只要可能,她总是把孩子带在身边,她不想让孩 子再接触马杰。 让她感到意外的是,一见面,周龙就送给楠楠一个漂亮的书包,里面还有一套 高档的学习用品。他还对楠楠说:“叔叔知道你就要上学了,希望你好好学习,做 个好学生!”楠楠高兴坏了,根本不用刘依然催,就乖巧地回答:“谢谢叔叔,我 一定努力!” 刘依然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孩子今年要上学了?” “你忘了,是你告诉我的!” 刘依然暗叹道,真是个有心的人,也许自己什么时候提过,可绝不是要“告诉” 他,他却记住了。 三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坐下。周龙开始点菜。刘依然一听,他点的都是一些高档 菜,就马上提醒他不要破费。但周龙只笑着说了句“你别管了”,胸有成竹地点下 去。 刘依然还是不忍地说:“真的不必要这样,你们公司已经在我身上花不少钱了!” “可都不是我个人花的。” “你个人请客?那更不必要了!” “咱们别再为这个问题争了好不好?” 刘依然无可奈何地将身子靠在椅背上,“好吧,主随客便吧。” 周龙点完菜,又为三个人倒上饮料。 刘依然问了她最关心的:“老板找你麻烦了吗?” 周龙一笑:“他为什么找我麻烦?” 刘依然看他那副镇定自若的表情,不知是真是假,又问:“这次来北京有什么 事?” 周龙两只眼睛盯着快要从杯子里冒出来的可乐气泡:“两件事:一件是催你的 稿子,一件是在你们报纸上连续做三次整版广告。” 刘依然狠狠地叹口气:“现在也许一件也做不成了!” 周龙一笑:“不至于。” “我们总编没跟你说我不想写?”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 刘依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总编这几天对她的表情很有意思,看她的目光 很平和,却没有反应,就像扫过一块石头,或者是一块空地,什么都没有。她现在 明白了,总编心里肯定时刻在诅咒她。是啊,三个整版,那就是三十万块钱,平均 全报社每个人能摊三千块。三十万元放在哪家报社都是一种诱惑。总编们能在一篇 文章面前旗帜鲜明地指出文章的好坏,能在一件新闻事实面前毫不犹豫地拈出它的 轻重,但在三十万元面前,这一切也许就会变得支支吾吾,含含糊糊,模棱两可。 三十万元哪,而它的代价却又是那么小,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代价。刘依然想起老 舍的《月牙儿》里那个穷途潦倒的父亲对不愿意卖身的女儿迁怒说,不就是睡个觉 嘛,跟谁不是睡呀!没准总编心里就是这么说她:不就是写篇稿嘛,写谁不是写呀! 刘依然觉得心里一阵难过,冲动起来:“我不是成心跟你们老板过不去,我也 不是显得自己多清高,我没有那么高觉悟。我只是想,既然让我去采访嘛,我就认 真去采访。结果一采访,发现这个人并不怎么好。如果我没去采访,如果是你们拿 来的稿子,那我二话不说,你们怎么写的我怎么发。可是我采访了,而且听到那么 多不好的话,你说我还能装聋作哑?我真那么写了,别人会怎么骂我?就算我听不 见,我自己也要骂自己呀,你干吗去了?你何必假模假式地去采访?说实话,我也 不想揭发谁,断谁的路,我就是觉得写他不合适,先不写。就这么点职业道德,过 分吗?” 一直在听的周龙低垂着目光不说话。忽然,他抬起目光,看着刘依然,说: “我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实情。你知道我们老板为什么要急于让报纸上宣传他吗? 因为省纪委已经立案查他,所以他现在特别需要借新闻单位大做舆论。”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早告诉你呢?如果你和那些记者一样好打发。再说告诉你对我有 什么好处?不告诉你对我又有什么坏处?咱们还是各吃各的饭,各走各的路。” 刘依然郁郁地问:“那你现在为什么告诉我?” 周龙幽幽一笑,“你不是我妺妺嘛!” 刘依然又清晰地看到了那两道双弧。 “那,那我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倒是该谢谢你。真的,你让我重新思考一些事情。”周龙挑起 目光,两道双弧迅速藏到眼睑深处:“你不是问过我个人对李大中的看法吗?我现 在可以告诉你!”他像是要揭谜底一样看着刘依然:“对他,我既憎恶又佩服。憎 恶他不是个正人君子,而是个玩权术的人。说实话,别说用什么党员、领导干部的 标准衡量,就是用良心的标准衡量,他也算不上好人。但是我又不能不佩服他。他 能控制住局面,关系广,别人办不到的事他能办到,流动资金别人借不到他能搞到, 原材料别人弄不到他能弄到。前几年国有企业普遍不景气,他能驾驭得了,而且确 实也有一些效益,这就很不错了。再说你说他有问题,现在又有几个没问题的?人 家说现在国企一把手,拉出来站一溜,全枪毙了可能有冤枉的,隔一个枪毙一个, 就有漏网的。那么多国有企业都倒闭了,工人都没活儿干了,当头的不是照样没事 儿?李大中好歹还养了那么多工人呢。所以,我觉得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把这些所谓 的能人赶尽杀绝,还得靠这种人。这大概就是社会主义中国特色吧!” “省纪委能查出什么结果吗?” “难说,以前也查过,也都不了了之了。我估计他早就把各个关节打点好了。” “你对他看得这么清,为什么还那么忠于他?” “我承认,我有私心。论能力,论人品,我自认为都比他强,昊天交给我,我 会比他干得好。他基本上还是靠人治,而我觉得,随着改革开放,靠人治的办法早 晚行不通。美国杜邦公司,原来是个多庞大的家族企业,到了三十年代也上市变成 公众企业了。今后真正搞了股份制,靠人治行吗?那一分一厘都不能糊弄的。我要 搞,就靠法制,搞现代企业制度。而且我会比他廉政,会对得起国家和职工。但是 我没有他那副黑手腕,也没后台,要想单枪匹马地实现我的理想几乎没有希望。既 然他很赏识我,我只有靠他,才有可能有朝一日替代他。实际上他也有这个想法。 他私下里对我说过,以后会把昊天交给我。既然这样,我为什么不先给他干?反正 给他干也是给共产党干。把他早早地弄倒了,没准来一个还不如他的,有什么用?” 听到这些,刘依然沉默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扮演了一个角色,而且是 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像是一块关键部位的砖,这块砖可以决定整幢建筑的牢固与否。 如果自己写了歌颂李大中的稿子,不但帮了李大中的忙,也帮了周龙的忙;如果不 写,那就谁的忙也帮不上。李大中可以轻而易举地再找一批愿意给他写稿子的记者 来,但周龙也许就因为这一次在关键时刻的不得力而永远失去李大中的信任。想到 这,她的心里乱了。 楠楠不想吃了,就离开桌子去玩。 周龙忽然说:“来之前我想问问你孩子有多高,就给你家里打了个电话。接电 话的是个男的,是你丈夫吧?” 刘依然知道周龙撞上了回家搬东西的马杰。她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只好不说 话。 周龙叹口气:“你也真不容易,现在像你这样敬业的记者,真少啊!” 刘依然心里“呼”地涌起一阵酸楚。就是为了这份敬业,领导对自己不满,丈 夫对自己不满,采访对象对自己不满,瞬间自己就成了孤家寡人了。敬业真是害死 人啊!想到这,泪水情不自禁涌出来,蒙住了眼睛,白蒙蒙一片。她不敢眨,怕泪 珠掉下来。忽然,她觉得自己的手被握住了。 “我能帮你吗?”周龙握着她的手说。 “不用。”她抽出自己的手,匆匆掏手绢。 停了一下,周龙说:“我已经跟你们总编说好了,不管你写不写,昊天的广告 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