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就快黑了。秋天的黄昏。北京。南四环外一个不收门票的小公园。和所有北 方景色一样,一到秋天就开始荒凉。草全枯了,许多树的叶子也掉了,只有高大的 松树还绿着。 那时候,我坐在公园厕所后一张断了一条腿的椅子上,突然听到什么地方什么 东西轰轰烈烈响。我吓了一跳,吃惊半天才确认又是自己的肚子。我的肚子这样响 已经不是八次十次了,然而每一次都令我吃惊。我的肚子越来越响,我怕终有一天 会响成一个炸药库把它自己炸得粉身碎骨。我的肚子为什么响我就不多说了。我站 起身,两只手插在裤兜里。我喜欢把两只手都插进裤兜里。左裤兜是空的。右裤兜 里有一把子弹上满了膛的手枪。我走到一棵很大的松树下,借助松树的掩蔽打死了 一个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北京老头儿,一看他又圆又鼓的肚子,就知道不是普通人, 至少是经理或者什么长,一定有钱。我掏空了老头儿的所有口袋。手机,手表,还 有钱,真不少,八千八百八十八块八角。发发发发发,很吉利。一出手就这么吉利, 说明我肯定要发。我把老头儿的现在已经是我的八千八百八十八块八角钱,全部装 进了背上的牛仔包。然后我走出公园,径直来到街对面门口站着一个笑歪了嘴的美 国胖老头的肯德基,要了一百个炸鸡腿。以一口一个炸鸡腿的速度,我吃着。不到 十分钟就吃完了。我还没有感到饱,又要了一百杯牛奶。以一口一杯牛奶的速度, 我喝着。不到十分钟又喝完了。我才感到差不多饱了。我又要了两包薯条。一边吃 着一边走到公园。我晚上就住在公园。别说你没有住过公园。 公园里的人多了起来。天还没有黑,灯已经亮了。许多吃了饭的人来公园里消 化食物了。我在椅子上坐下来,因为肚子不响了,所以我很舒服地半眯着眼睛,打 起了幸福的瞌睡。不知不觉我就睡着了。我选择的椅子在公园的厕所后面,那个地 方很少有人去,很安静,当然,也很脏。然而我们这样的人,还怕脏吗?所以很快, 我就睡着了。 说到这里,李浩停住了。他的身子有些抖。为了不让身子抖得更厉害,他双手 捧住头,把头埋在胸口上。这样,实际上,李浩,就把自己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像一条可怜的虫子。那么做了一会儿虫子,李浩抬起来了头,目光一点也不躲藏地 看着我们。李浩的眼睛里,已经噙上了亮晶晶的泪水。我们大家都知道为什么。我 们都不问。我们都不点破。本来嘛,在这个外省人的聚会上,我们就没有什么可掩 饰的。 不了解情况的读者朋友,我给你解释一下,我们这些人都是漂俱乐部的成员, 我们全是漂在北京的外省人,我们中有作家、诗人、画家、歌手(名气都不大), 还有卖菜的、修自行车的、修鞋的、捡破烂的、还有保安、售楼小姐、建筑工人, 还有小饭店和小商场的老板,总之,各个领域的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全国,除了台 湾,每一个省的人都有。在漂俱乐部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平等是漂的第一条守 则。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们聚会一次,在北京的四环外的某个不收门 票的小公园。轮到谁坐庄,谁定地方,并且由谁讲一个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必须 发生在北京,就是说是我们来到北京后的亲身经历。以前我们总是问:我们为什么 要来北京?我们来北京做什么?北京有什么值得我们爱的?弄得聚会像忆苦思甜, 弄得我们大家都还没有解放似的。现在我们只讲故事,有希望的故事。开始无论多 么苦多么悲惨,最后总要有希望。如果谁讲的故事,只是一团黑,看不到一丁点儿 希望,我们就罚他再做一次庄,再讲一个故事。坐庄的讲完故事,每个到会的成员 都要发言,对这个故事说一说自己的看法,大家一致认为是有希望的,就过关。只 要一个成员否定,而否定的理由,大家认可,讲故事的人还得重讲。到了晚上,坐 庄的请大家在附近的小饭店吃一顿。一个月一次的外省人聚会就此结束。 我还有必要给你解释,这次聚会的庄家就是讲这个名为《乳汁》的故事的李浩。 李浩是河北人,高中毕业,当过三年兵,是射击标兵,在部队,李浩考过军校,考 上了,但是名额被别人占了。李浩一气之下回到老家。回到老家后李浩发现他已经 没有土地了,土地被开发了。于是李浩来到了北京。现在,李浩是某公司保安队的 队长。刚才,就是讲故事的时候,李浩说他开枪打死一个老头儿抢了老头儿的钱的 事,没有真发生。这,只是李浩的想象。人饿得受不了啦,都这么想象过。一些人 控制不住自己,最终成了罪犯。同样,李浩吃鸡腿喝牛奶也是他的想象。他只是在 肯德基里喝了一肚子水(所以肚子总是响个不停),然后又回到公园厕所后面的椅 子。在那里,又冷又饿,只得睡觉。不止李浩,我们这些来北京的外省人,许多, 包括我都这么做过:我们喝水,睡觉,幻想遇到了贵人相救,或者幻想捡到钱,甚 至抢到钱,把自己弄得昏头涨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