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就快黑了。刘大水和张桂花下车的时候天就快黑了。他们在北京找了三天刘 铁柱了,没有找到。显然他们没有找对地方。对外省人来说,北京太大了太复杂了 太乱了。一些地名,完全相同的就有好几个。比如八里庄,有东八里庄,西八里庄, 南八里庄和北八里庄,都叫八里庄。外省人不知道,初来北京,问八里庄,就永远 也找不到要去的那个。还有六郎庄,八里堡,十八里庄,等等,这些容易和八里庄 混淆的地名。再比如锦绣园。再比如高碑店。北京有一个高碑店。河北也有一个高 碑店,和北京的高碑店隔着一百里路。如果你是外省人,初到北京,去高碑店,出 租车司机就敢把你拉到河北。 刘大水和张桂花都是山西人,文水县。不知道文水县吧?刘胡兰的家乡。如果 查证起来,刘胡兰还是刘大水的一个本家姑姑。在来北京前,刘大水和张桂花一夜 没睡,烙了整整一个晚上的饼:油饼、糖饼、豆沙饼、菜馅饼,各种各样的饼。刘 铁柱最爱吃张桂花烙的饼了。刘铁柱和张桂花青梅竹马,两家紧挨着,中间一堵墙 还是共有的。刘铁柱的母亲和张桂花的父亲都死得早,所以很长时间两家人完全就 像一家人一样生活着。在刘铁柱和张桂花结婚前五年,张桂花的母亲也死了。一次 小小的感冒,没有及时医治,越拖越大,最后就死了。许多农村人就是这样死的。 刘大水和张桂花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刘大水去过三次县城。张桂花一次县城也没有 去过。这一次,为了找刘铁柱,他们一出门,就到中国的首都北京。城市之大,路 途之远,都令刘大水和张桂花惊心动魄,所以他们带了很多东西:两大包饼,一大 包煮鸡蛋,还有一大包水,装在各种各样的瓶子里,以及一大包衣物。他们带了如 此多的东西,就是没有带多少钱。 找了三天刘铁柱后,刘大水和张桂花实在是再也走不动了,就到了公园,想坐 下来喘口气。刘大水是一个小老头儿,脸上堆满了皱纹,每一寸皮肤都黝黑黝黑的, 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每天都在太阳底下劳作且劳作了一辈子的人。他的年龄应该超不 过六十岁,但是看起来却有七十岁了。典型的中国农民就是这样。即使笑的时候也 让人难受。张桂花和刘大水比较,则是另一个极端,当然,同样也是典型的中国农 村妇女的样子。张桂花胖胖的,乳房很鼓,脸蛋很红。虽掩饰不住悲伤,但是仍透 露出一种大地才有的健康。她的年龄超不过二十五岁,但是看起来却有三十岁了。 两个人坐在一张断了一条腿的椅子上。刘大水在那一头,张桂花在这一头,中间是 他们的沉甸甸的包裹。已经是秋天了,天已经快黑了,就是说,在北京,实际上已 经很凉了,但是两个人的脸上都在冒汗。刘大水的汗是黑的,墨水一样。张桂花的 汗是亮晶晶的,露珠一样。两个人都张着嘴,胸口一起一伏地,在喘气。刘大水的 嘴张得比张桂花要小一些,胸口起伏得也要慢一些。后来张桂花的嘴越张越大,胸 口的起伏也越来越快。张桂花脸上的汗也越来越多越来越亮。看得出张桂花很难受。 虽然刘大水也难受,但是张桂花显然比刘大水要难受得多,而且张桂花的难受,显 然,也比刘大水的难受复杂和具体。 张桂花的胸部憋闷。她坐在椅子上,腿,十分不雅地朝两边张开着。她穿着两 件衣服,一件外衣,一件内衣。外衣是红色的,内衣是白色的。两件衣服都很大, 但是内衣撑开了,外衣也撑开了,而且撑开的缝隙越来越大。在她的脖子处,外衣 的领口下,内衣完全露了出来,一团粉红的肉,也从内衣里露了出来。没有多久, 她的双乳也露了出来。鼓鼓的,胀胀的。小小的乳头圆圆的,活生生的,似乎一跳 一跳的,像两颗早已成熟的樱桃,要从枝头上蹦下来。红中带着些许紫,紫中带着 些许黑,黑里又透出些许亮,亮晶晶的,仿佛含满了汁液。此时此刻,整个地,张 桂花,就是我们的大地母亲。然而张桂花的样子是枯萎的,暗淡的。她的苹果般红 的脸已经苍白。她的黑眼睛已经没有一点光。 张桂花这样没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她发现刘大水在注意她,于是说天太热了。 刘大水坐在椅子的另一头,一点也没有感到天热。他知道张桂花难受的真正原因, 是她的乳汁太多。他知道她来到北京后就一直憋着,整整憋了三天了。北京的人太 多,张桂花找不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把乳汁挤掉,而且张桂花也不愿意把乳汁白白 挤掉。那,多浪费啊。在中国,所有农民都认为:浪费是最大的犯罪。而乳汁,是 天底下最有营养的东西,更不能浪费。母亲的乳汁,只能,也必须喂给孩子。 来到北京后,张桂花的乳汁一点也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了。张桂花不明白 为什么。刘大水更不明白。不明白归不明白,刘大水懂得:他必须为张桂花解决眼 前这个困难。如果这个困难解决不了,张桂花极有可能被憋坏身体。如果张桂花的 身体被憋坏了,那,麻烦就大了。刘大水不愿意张桂花憋坏身体,还有一个更重要 的原因,就是在刘大水看来,张桂花不仅是他的儿媳妇,更是他的女儿,目前,她, 还是他唯一的亲人。 公园里的人渐渐多起来。吃过晚饭的人,都来公园散步了。有老人,有孩子, 有男人,有女人。孩子很多,大些的各自玩着,小些的抱在大人怀里。有的抱在母 亲怀里,有的抱在父亲怀里,有的抱在保姆怀里,还有的奶奶,或者爷爷,或者姥 姥,或者姥爷抱着。当然,也有一些躺在漂亮的小车里由大人推着的。这些小孩子 都很安静,没有一个哭闹的,就是说没有一个饿的。一些大人抱着孩子的同时,还 在给孩子喂奶,是用奶瓶喂的。张桂花和刘大水都没有见过这样喂孩子的。他们不 知道那是奶粉冲的奶。他们不知道现在北京的孩子都喝奶粉冲的奶。他们认为,那 是母亲把奶挤在奶瓶里,再喂孩子。他们认为,这样很麻烦。直接抱着孩子喂奶, 多好啊。后来,他们想:可能北京人不会喂奶吧? 这么一想,他们就很难受。这难受,有一些是为自己难受的,有许多是为北京 人难受的。刘大水甚至比张桂花还要难受。刘大水难受得坐不住了,站起身,伸伸 腰,转动转动脖子,就看见,原来,在他们坐的椅子后面有一个独自躺在一辆车里 的孩子。那辆车旁边没有大人。几个大人在不远处聊天。 很快,刘大水就把孩子抱到了张桂花怀里。开始,孩子不咬张桂花的乳头,是 张桂花把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的。孩子一点也不饿。孩子把张桂花的乳头吐了出来。 一瞬间,张桂花的脸上就淌满了泪水。张桂花不知道:北京的孩子大多喝的是美国 的奶粉。非常不幸,刘大水给张桂花抱来的这个孩子正是喝美国奶粉的孩子。 刘大水看见孩子不吃张桂花的奶,把张桂花的乳头吐了出来,觉得奇怪,就想 抱过孩子看一看。他这么一抱用力大了一点,孩子受了惊,哇的一声哭起来。 于是,刘大水和张桂花,就被人们当成偷小孩的人贩子紧紧地围住了。 于是,就有人打刘大水和张桂花。刘大水忍住了,张桂花却怎么也忍不住。 张桂花尖声叫起来。张桂花一尖叫,天,就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