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刚刚推开病房的门,趴在床边的弟弟就警觉地抬起头,看见是他,揉揉眼站起 来,把床边的位置让给了他。弟弟的眼圈儿有些发红,因为几天没刮胡子,整个人 看上去疲倦而邋遢。已经两天两夜了,也真难为了弟弟,他忍住心底翻上来的热潮 说,爸爸今天吃了点什么?什么也没吃,让他吃,他总是拒绝,连药也没吃,弟弟 无奈地低下头。他说不吃就不吃了,真有你的,他狠狠地瞪了弟弟一眼。弟弟不敢 接他严厉的目光,只是低低地嘟囔了一句,他这个样子,我又有什么办法。窝囊, 他心里恨恨地,话却没有说出来。这一段时间,医生曾经嘱咐过他们,一定要让父 亲吃点东西,这样可能还会多活几天。但是父亲已经厌倦进食了。有一次拒绝他喂 食的时候,他硬是冷冷地给父亲顶了回去。他说,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在他的 注视下,父亲竟然默默地接受了。看着父亲艰难地进食,他的心里也曾涌上一丝疼 痛,可是他没有别的办法。后来他再喂父亲吃饭时,父亲一次也没有拒绝,可是一 换了弟弟,父亲依旧拒绝进食。 他弯下腰仔细地看了看父亲的面容,父亲紧闭着两眼,脸色苍黄,因为鼻孔上 粘着吸氧管,呼吸显得粗重而艰难。他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两口,空气中弥漫着浓 重的消毒水的味道,小时候他最怕这样的气味,而现在,他能够体验到这样的气味 给父亲生命带来的威胁。医生前几天曾偷偷地告诉他,父亲挨不过这个月了。 他冲弟弟示意了一下,低低地说,你回去吧,今晚我在这儿。你要是工作忙, 你就去忙吧,我还能够坚持。弟弟的话让他的心里暖烘烘的,昨天本来该他陪父亲 的,可是单位忽然发生了生产事故,给弟弟一个电话打过去,弟弟二话没说半夜就 跑了来。我没事了,你走吧,好好睡上一觉,明天晚上你再来。 那我就走了,有事你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路上注意车辆。 就在弟弟转身想走的时候,忽然传来父亲的声音,老二,你别走。 原来父亲并没有睡着,父亲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老二,你别走。 弟弟看看他,又看看父亲,不知如何是好。 尽管只是一句话,他还是感觉出了父亲对弟弟情感上的倾斜。他的心里一阵酸 楚,对抗了一辈子,此刻父亲依旧没有放下他的武器,依旧是对抗的姿态。 你走吧。他对弟弟说,然后又把目光对准父亲,父亲没有迎接他,无神的目光 只是在他的脸上轻轻一滑,就斜向了弟弟那边。弟弟已经两天两夜了,让他回去歇 一会儿吧。他尽量把语气放得平和,平和得连他自己都陌生了。听话啊,爸爸。他 给父亲掖掖被角,又冲弟弟使了一个眼色。弟弟说,爸爸,我一会儿就来。父亲无 力地闭上了眼睛,直到弟弟离开也没有再睁开眼睛。 病房里安静下来,他坐在病床边的凳子上,从弟弟走,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 父亲的面孔。他真想和父亲说说话,家里的,单位上的,说什么都行。他记得从上 初中起,他就没有和父亲好好地说过一次话了。曾经也想,但总是话不投机,每次 都弄得不欢而散,母亲说他们父子是上一辈子的冤家,可是为什么是这样的结果, 他却从来也没有认真地去思考过一次。 现在父亲已经不能利索地说几句完整的话了,他真后悔。他把手伸进被角,握 住了父亲干燥的脚指,他感觉到了父亲那轻微的抖动。他说,爸,喝水吗?不,很 含糊的声音。解手吗?依旧是含糊的声音,可是顺着父亲的脚,他分明感觉到了什 么。他轻轻地翻开被子,里面已经潮湿一片。 解手你怎么不说呢?话轻,但语气却加重了。这已经是父亲第三次尿床了,每 次都是在他陪床的时候。父亲显然不想麻烦他。 父亲不语,沉默中显示着一种倔强。 他掀开父亲的被子,想把父亲的秋裤脱下来,可是父亲扭了扭身子,表示着一 种拒绝。 都什么时候了,还耍脾气,老二是你的儿子,我也是,老二能做的,我为什么 就不能做?他不顾父亲的抵抗,一手托起父亲的屁股,一手把秋裤轻轻地褪下来。 他看见了父亲的私处,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每次看到,他都有一种恐慌的感觉。 父亲也慌,只是没办法来掩盖了。 父亲一直闭着眼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他内心的抵抗。 他从父亲的姿态中能感觉到父亲对他的排斥,他对父亲再了解不过了,一样的 个性,一样的倔强,他们碰在一起,从来都是火花,只不过从前的对抗,他是弱者, 而现在,弱者变成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