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父亲退休的时候,他的儿子已经四岁了。 在儿子身上,他似乎又看到了父亲对弟弟小时的模样。儿子要什么父亲就买什 么,儿子想骑大马,父亲就趴在地上一圈儿一圈儿地爬。儿子想要玩具汽车,父亲 就一口气地买回来一大堆。有一次他对父亲说,你再这样下去,会把孩子惯坏的。 父亲说,怎么会?他说,怎么不会,你没看社会上的那些小混混,都是这样被娇生 惯养坏的。父亲说,未必,我自己养大了你们两个,也没看你们变坏。看着自以为 是的父亲,他想说,你什么时候宠过我,什么时候惯过我?可是他却没说。对于自 己的成长,应该说是成功的,他一直也在想,如果不是父子之间的对抗,他会到今 天这个地步吗?而弟弟,虽然跟他比,生活能力差一些,却也是一个规规矩矩的青 年。这一点,父亲的自豪自然无可厚非。只是,该怎样说呢,他看着父亲那一套对 孩子的方法,就有一种抵触,这种抵触是自发的,根本不用经过大脑的思考。 有一次吃饭的时候,他让儿子把碗里的剩饭吃掉,儿子不仅不吃,还说就不吃 你能怎么的?看着儿子挑战的目光,他没有犹豫,拿起筷子就狠狠地向儿子的手臂 上打去。那一筷子很重,儿子的手臂一下子就红肿起来。妻子一边护住哭闹的儿子 一边骂他神经病,说没见过打孩子这么狠的爹。坐在那里,他有些恍惚,他忽然发 现,在对待儿子的问题上,自己竟然和父亲有着某些相同之处,这就是粗暴。他想, 当初父亲也是这样对自己的吧,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想,无论如何也不能重复自 己的那种父子关系了。从此,无论孩子再怎么调皮,他都会及时地收回自己扬起的 手臂。 父亲被查出肺癌是单位组织的一次退休职工的体检,那时候他已是单位的二把 手了。他记得那天的天气很晴朗,父亲曾说过,等这次体检完了就带着母亲去华东 五市旅游一圈儿。他有些不放心,就安排了在家歇班的弟弟一通前往。那天上午他 的眼皮一直突突地跳个不停,因为工作,他还跟一个车间主任大发雷霆。快接近中 午的时候,他的眼皮不跳了,弟弟的电话也来了。弟弟说,你赶快回来吧,爸爸的 身体有问题了。他找了一辆车急匆匆地往家赶,弟弟说,爸爸的肺部有大块的阴影, 大夫说百分之九十是肺癌。他不相信,又拿着父亲的X 光片找人看过之后,他彻底 地傻了。 他没想到发生在别人家里的悲剧,现在也会轮到他的头上。他努力让自己镇静 下来,并和弟弟约法三章,除了他们两个,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他请了假,专门陪着父亲和母亲去了一趟华东五市。为了这个决定,他和父亲 之间差一点又发生不愉快。父亲说,我们老年人出去旅游,你跟着瞎掺和什么?他 说,我妈妈身体不好,不是怕你照顾不了吗?父亲说,都照顾了四十年了,现在照 顾不了了?别跟我找理由。最后,还是母亲拍板定夺,允许他一路同行,父亲才勉 强不说话了。那一路,父亲很快乐,和母亲有说有笑的。可是透过父亲的笑脸,他 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悲凉。那一路,他主动缴枪投降了,他没再跟父亲拌过一次 嘴,多年来的父子对抗在以父亲身患癌症的前提下草草地结束了。 但父亲依旧表现出对他和弟弟的不同。比如在父亲做手术无法自理的时候,弟 弟喂他饭,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弟弟对他的照顾,而换了他,却不行。第一次给 父亲喂饭,父亲说不饿,竟然坚持到母亲的出现才说想吃东西。他给父亲接尿,父 亲说自己能行,挣扎着不用他的帮忙。有一次他憋不住,终于对父亲说,我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可以改变你对我的偏见。父亲的神情有些慌张,但依旧坚持说,我一个 人习惯了。他说,你早晚会有动不了的时候,那时候我看你怎么习惯?这么多年, 你偏向弟弟,我什么也不说,可是现在,弟弟一个人照顾你,他会累垮的。那一次 他们不欢而散,他想,即便他缴械投降了,父亲依旧不肯接纳他,依旧是战斗的姿 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