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富鱼已经有差不多八两小糊涂仙落肚了,这个时候正是飘飘欲仙横行无忌的时 候。他跟雷诺和江大佑说:“一般情况下,人想从红尘世界的纷扰里超然出来,只 有两种可能,第一是做梦,第二就是喝酒。可是,做梦是被动的,不是想做就能做 成,只有这个喝酒最厉害,喝进去之后,想不成仙都不行。” 雷诺赞许,然后借题发挥:“这话不假,男人嘛,身在官场就是个权啊钱啊, 你富鱼是个文人,文人没有权,抓钱也费劲,这个酒和色不能不好。人家小江就不 一样,人家小江是文人堆里的官,官堆里的文人,两边都是厉害角色,所以小江就 权啊钱啊酒啊美女啊,都可以兼顾,你富鱼不行,你富鱼只能整点儿酒,只能高兴 的时候跟妹子们风雅一下,可是现在有谈宁的花裙子裹着你,你随便风雅也是不可 能的了,哈哈。” 听雷诺这么说,陪富鱼和江大佑的俩小姐情绪就有些雀跃,分别向着富鱼和江 大佑的身体去偎依。会计和出纳是良家妇女的嘴脸,见俩小姐把自己弄得十分怒放, 感觉浑身掉小米,就相互对视了一下,表情上都是跟俩小姐划清界限的样子。 富鱼让小姐服务得不自在,突然站起身来说:“我要尿尿去。” 陪着他的小姐就赶紧站起来,要搀扶他去洗手间。 富鱼对小姐一摆手:“我亲自去尿,你不用跟着。” 小姐故意羞涩了一下,然后从容地坐下,端起酒杯说:“他尿他的,咱们喝咱 们的。” 富鱼一个人从包厢里走出来,螃蟹一样往洗手间走。他根本没看见李清,是李 清先看见他的。 李清上前拉了一下他胳膊,有些激动地说:“富鱼老师,我在编辑部等你等了 半天,以为这次来见不到你了。” 富鱼把眼睛往大睁了睁,眼珠子从眼镜片上面跳出来看李清,见是李清,就回 应李清说:“你还够厉害的,怎么找到这里了?” 李清就说不是故意来找你的,接着就把老谈如何热情挽留,又如何带她到丽都 的过程都跟富鱼在洗手间门口说了。 富鱼的眼光跳了跳:“是老谈带你来的?” 李清点了点头,又用手指了指包厢的门。富鱼看到了,那个包厢是东京。 富鱼笑了笑,说:“他今天正闹心,也需要喝点儿酒,可惜,咱哥们儿喝酒就 成一仙人,他喝,那是喝狗肚子里了。” 李清不明白富鱼这话的深意,眸子里全是懵懂。 富鱼看出李清不明白,就对李清说:“我憋不住了,我去尿了再跟你说。” 李清的身体里本来也没什么事儿,就是被那些唱歌的唱戏的搞得有些头晕,说 是去洗手间,其实是出来透口气。这会儿,意外地碰到了富鱼,完全是圣徒遇见了 圣灵圣父的幸福感,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口袋里厚厚的一沓稿子,一边想着到底是 交给老谈还是交给富鱼,一边等富鱼。 富鱼尿得快,两分钟就出来了,出来的时候,嘴上还新点了一支烟,手都没湿。 富鱼咳嗽了一声,眼睛往华盛顿包厢瞟了瞟,跟李清说:“走,去我那边。” 李清有点儿犹豫:“谈主席请我来的,我得跟他说一声吧?” 富鱼边在前面走边回头跟李清说:“跟他说个屁,别当他是一盘菜,他除了跟 女作者女歌手女戏子调笑之外,什么都不会,你有稿子千万不能给他,你把稿子给 他,他当时答应得山盟海誓,过后就拿去擦他臭屁股了。再说,他根本也看不懂稿 子,他一直写机关材料的,原来想当财政局长了,可财政局长能是他那样当的?被 安排到文联做主席,可他根本不知道文联是个啥样的地方,总拿文联当文化局当官 衙门。” 李清觉得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把老谈和他喊来的那帮人放下,跟富鱼央求: “这样不好,毕竟是他带我到这里来的,不跟人家说一声不礼貌,人家请我吃饭, 也是好心。” 富鱼停了下来,眼睛蚊子一样叮咬住李清,然后拉了李清的胳膊就走,一直拉 到了东京包厢门口:“我跟你说李清,你得听我的,我带你进去跟他招呼一声,然 后你就得跟我出来。” 李清一头雾水,不知道怎么才好,不等她说什么,富鱼就先推开了东京包厢的 门。 老谈和他喊来那些能唱的,根本没想到富鱼会在这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场合突 然错误地出现,情绪上都轻微地失措。老谈看了富鱼一眼,感觉真是冤家路窄,又 看了跟在富鱼后面的李清,知道酒又喝不消停了,就故意低下头不理富鱼。富鱼最 受不了的就是他这个假深沉,身体往前凑到了桌子边,跟老谈说:“李清是来找我 的,我把她带走了。” 富鱼这话说得非常生硬,口气完全不容置疑。老谈在那些能唱的面前实在是丢 不起这个面子,就抬起头来跟富鱼撒威:“富鱼,你小子也太目中无人了,你年轻 人这么翘尾巴有啥好处?” 富鱼傲慢地笑了一下,眉毛往上扬着:“翘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你们大家 慢用着吧,李清跟我走了。” 说完,富鱼就拉了李清的胳膊走,劲非常大,李清想不跟着都不成。 富鱼回到华盛顿包厢,让陪他那个小姐站起来,跟她说:“你下岗了。” 那小姐脸一红,很识趣地站了起来。雷诺赶紧让出纳送那小姐出去,那小姐从 出纳手里接了一张百元大钞,先撤了。 富鱼让李清在身边坐下,然后给雷诺介绍:“李清,写小说的,郭力顺老师的 粉丝,我和江大佑的文友。” 雷诺赶紧表示欢迎:“能和女作家认识,都是富鱼给我的机会呀。”又对着还 没坐下的出纳,“加菜。” 出纳答应着,出去加菜了。李清不好意思,赶紧表示不用换菜了。 富鱼让她别客气:“跟雷经理客气什么呀,今儿他不加菜我还不高兴呢。” 雷诺说:“那是那是,富鱼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哪能让朋友吃残汤剩菜。” 李清腼腆地谢了雷诺。 会计出纳让李清挨着她们俩坐,可被富鱼按住了。 “就坐我边上。” 李清只好在富鱼身边安顿下来。 接着,富鱼就把李清在编辑部等他看稿子,还有被老谈强拉来吃饭的过程,渲 染了一番。 富鱼说:“那混蛋平白请你吃饭?我敢保证,李清如果你是个男作者,如果你 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作者,他会请你吃这顿饭?把天说出个窟窿来我都不相信!我跟 你断定,他百分之百是想吃你豆腐。” 一直没有发言的会计插话说:“别把人想象得那么坏,不一定就你说的那样。” 富鱼脖子上的青筋又龙游蛇舞起来:“不一定?全县的女作者就李清一个没让 他睡过了,为了保护好李清这块处女地,我还真就不怕再得罪他一次。” 富鱼这话说得有几分故意的悲怆,情绪有些愤慨。 雷诺附会他:“县文联什么鸡巴地方啊,我看李清你以后来送稿子就直接送我 们房屋开发公司去,然后我再转交给富大编辑,文联你往后就别去了,免得让那个 谈主席祸害了。” 没等李清有反应,富鱼又跟雷诺来劲了:“雷哥我跟你说,你随便骂县文联任 何一个人都成,骂我也成,就是不能骂县文联,文联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我可以告 诉你,文联是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主战场之一。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知道不知道? 文学艺术事业是给民族精神脊梁补钙的事业,文联是艺术家的巢穴,这个组织不能 让你随便污蔑。” 见富鱼激动得鼻子都硬了,雷诺不以为然:“兄弟,今天酒喝了有八两了,我 就跟你直接说了吧,你要是能务实点儿,指定比现在这样好。” 富鱼反驳雷诺:“我怎么不务实了?别以为能赚钱能往上爬就是现实,我的现 实比你们的现实更加完整,你们生活得多么褴褛多么残缺你们自己都不知道,居然 还教训我。” 雷诺笑了笑,故意逗弄富鱼,想让他慷慨激昂:“那你说说你的现实,怎么就 比我们的现实完整了?” 富鱼又把一支烟插在嘴唇上,却找不到火。李清看见火机在一张餐巾纸下面埋 伏着,就拿出来帮他把烟点上。富鱼吸了一口烟,跟李清说:“雷经理让我讲课, 李清和江大佑你们也顺便听听。”又对着会计出纳和江大佑身边那个暂时没下岗的 小姐,“你们也都顺便听听。” 雷诺带头给富鱼鼓掌,大家都为他拍了巴掌。 富鱼把长头发往后甩了甩,然后说:“别看我有些愤世嫉俗,我是故意用我这 样的脾气把品格擦亮你们知道不知道?眼下的中国人最缺少的是什么知道吗?是德 行,是操守。”富鱼顿了顿,继续说:“先说农村,父子反目,兄弟成仇,他奶奶 的,一片都是泥泞。” 江大佑身边的小姐是城里人,对农村不了解,有疑问:“农村人真父子反目兄 弟成仇?你乱说的吧?” 雷诺说:“这个他说得是有点儿过火。” 富鱼说:“你说过火?我看你才是脱离实际生活。” 雷诺又说:“哪有父子反目兄弟成仇那么严重。” 李清插言讲了发生在她家乡李桥村的一个事,正好佐证了富鱼的观点。 李清说:“我们家后街姓李的哥俩,东西院住着,东院有个老母鸡总去西院的 鸡窝下蛋,西院当嫂子的图小,死活不承认东院的鸡过来下蛋了。当弟妹的更是个 要尖的,这么一来,铜锅碰到了铁刷子,妯娌间就接连吵了好些天,脸是掰了,也 没吵出个里表来。两个娘们儿晚上都跟自己的爷们儿奏本。开始的时候哥俩没往心 里去,可是,时日长了,哥俩就打起来了,哥哥先动手打了弟弟一嘴巴,弟弟更不 受屈,当头给了哥哥一棒子,手重了,当时哥哥就背过气去了,脑袋塌坑了,能不 背过气去吗,再就没缓过来。这不,为了几个鸡蛋,哥哥让弟弟打死了,弟弟被抓 起来了,头年秋后枪崩了。” 李清说完,富鱼眼睛瞪得更大了:“看看,这就叫有理有据。” 会计说:“跟乡下比城里还算好。” 富鱼继续说:“我再说城里,人和人之间的联盟形式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物 质利益彻底取代了阶级感情。”他突然用眼睛盯着江大佑身边的小姐,“就拿你来 说,不给你钱你能坐这个台吗?现在给你钱了,你能舍得不坐这个台吗?正常来说, 你这个年龄应该在学校读书,应该是个有理想肯上进的女孩子,可是现在,你居然 在这里坐我们的台。” 小姐有些不高兴了,反驳富鱼:“坐台怎么了?出台又怎么了?至于这样大惊 小怪的吗?你别这么封建好不好。” 富鱼鼻子一歪:“封建怎么了?你懂什么是封建吗?一提封建你们都遇见了牛 鬼蛇神似的,其实你们谁了解封建?这个我也告诉你们,封建就是一种封闭起来搞 建设的社会形态,中华文明的绝大部分是在封建社会形成的。可是,许多好的传统 却都被你们丢掉了,传统整丢了,新的呢?又没有及时建设,这就要命了,人群不 失德才怪。我的意思不是说封建就好,我的意思是说也有我们不该丢的东西,可是 已经被我们丢了。” 可能是富鱼的观点太另类了,刚才想反驳他的都闭嘴了,等着听他的下文。 他继续说道:“从毛主席开始,封建社会被砸烂了,连同那些好的传统也都丢 掉了,什么是主宰了呢?个人崇拜。那个年代里,全国人都放弃了思考,毛主席一 个人在菊香书屋里写个抓革命促生产,好,全国人民就都抓革命促生产,毛主席写 个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好,全国就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毛主席再写个向雷 锋同志学习,好,各行各业都向雷锋同志学习。也就是说,毛主席的时代毛主席一 个脑袋思考就够了,全国人民都听话就完了。改革开放之后呢?小平同志说两手抓 两手都要硬,可是,事实上就偏废了精神文明建设这么一手,全国上下都沉浸在以 大经济生活为首要性的时代潮流里,人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发展经济上面了,眼睛 看着土坷垃都冒金星,好,这就是拜金主义了。这个拜金主义没有什么错,穷毕竟 不行,小平说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可是,经济发展有其自身规律呀,这么大一个国 家,不可能人人都在短期里成为富翁,对吧?大多数仍然还得是穷人,对吧?” 大伙点头,鼓掌:“对,美国人民也没全是富翁。” 富鱼接着说:“许多喜欢钱的人至今仍然没有发达,仍然在温饱线上,现实就 逼着人们突然对拜金主义这个信仰丧失了信心,这个时候,人们还信仰什么呢?封 建社会的时候人们信君王信皇帝,信这个仁义礼智信,信菩萨信佛祖,信那个三纲 五常,可是都给砸烂了,现在回头来信行吗?不可能回头来信了;个人崇拜呢?被 物质文明洗礼过的人连自己都不相信了,他们还能相信哪个人呢?个人崇拜能不失 灵吗?这个时候就出问题了,什么问题呢?信仰危机!说到底,人们不是向宗教皈 依就是向文化皈依,这种精神需要是个体人性的需要,同时也是人群的需要,也就 是说,人们总得有精神上的支撑才能够健康地生存下去,所以,长期精神饥渴会造 成一个时代的迷惘。我们这个时代,正是这么个时代。所以,精神文明建设,社会 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现在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了。可是,这个社会主义精神文 明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文明呢?到今天都没有人能够诠释得具体,学术界,包括上 层建筑的所有职能机构都噤声了,佯装深厚。那么,这个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具体 概念是个什么?到现在连这个都没有弄清,这有多悲哀?这有多无能?可能这个无 能就是一个时代的无能吧。这个话平常不能这么说,这么说不好,可是今天我喝酒 了,我仙了,又是咱们这么一个小范围,所以我借着酒劲可以往出说。” 富鱼一支烟抽完了,把烟头甩了。他暂时停顿下来,看着大伙,观察大家的反 应。 江大佑说:“鱼哥够偏激。” 会计说:“文人说话太深奥。” 出纳附和会计:“听不明白。” 江大佑旁边的小姐说:“我听明白了,他是说咱们现在待的这个时代出了问题。” 富鱼激动起来:“对,这个小姐还算有悟性,你至少初中毕业,对吧?就拿小 姐这个职业来说,我们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念对着你们的左耳朵说,千万要保持住做 女孩子的贞洁呀,然后呢,又对着你们的右耳朵说,想办法把钱拿回来呀。你们怎 么办呢?要保持贞操就拿不到钱,拿到了钱就别他妈想保持什么贞操。谁错了呢? 你们这些当小姐的错了吗?显然,你们这些当小姐的没有错,是时代价值态度的问 题。” 雷诺看着李清,问李清:“你也说说,富鱼这课,富鱼可是总给我上课,他这 课上得怎样?” 李清没有当着这么多人表达观点的经验,脸一红。可是,大家都盯着她看,等 着她说话,这种情况不能一言不发。 李清说:“富鱼老师是个有思想的人,有思想的人不多了。富鱼老师的小说我 篇篇都认真地读过,就是感到他是个有思想的人。”李清又把脸转向富鱼,“富鱼 老师以后得多多指导我,郭老师调走了,以后我就指靠着你了。” 听李清这么说,富鱼立马表态:“咱们相互学习,文人之间相互帮助是应该的, 咱不整文人相轻那一套,文学不是一个人干的,再大的作家也支撑不起一片文学天 空,陕西作家就是表率,大家相互支持,最后都成气候,人家陕西走出来的是一个 作家军团。大家相互拆台,搞知识封锁,结果一个也出不来。” 富鱼还想说下去,身后的门突然被老谈推开了。老谈是来喊李清的,他把门推 开了一条缝隙,对里面说:“李清你出来一下。” 富鱼回头瞄了老谈一眼,然后站起身,把门完全拉开,让老谈的身体彻底裸露 出来,之后他对老谈说:“我正在给他们上课,你也来听听?” 老谈故意不看富鱼,也不看富鱼的朋友,全神贯注跟李清说:“你出来我跟你 说句话。” 李清站起身,要出去一下。富鱼抓住李清的胳膊,命令李清:“你给我坐下!” 李清看了看老谈,又看了看富鱼,不知道是该坐下,还是该跟老谈出去一下, 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