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公园前站快到了。胡天刚来广州那会儿,老以为是“公元前站”,觉得这个名 字很牛B ,牛B 大了,在地下穿行的时候,不但穿越了空间,而且穿越了时间,一 下子从“后现代”来到“史前期”了,哐当作响的地铁也不只是一辆跑在地洞里的 火车了,而沾染上了时空穿梭机的奇幻色彩。后来,胡天才知道,“公元前”是 “公园前”,这公园就是人民公园,人民公园的前面就是这地铁站。“公园前”这 个名字脱光了幻想的衣服,站在那里,和广州这个过于实在的城市比肩而立,相得 益彰。其实,这和胡天的际遇也差不多。胡天大学刚毕业的时候,看着广州的高楼 大厦总想“弄出点儿动静”,现在,他只想安安静静地“打工”,挂在嘴边的话, 三句离不开“打工”。他总是说,打工蛮好的。同学考上了公务员,他也说,给政 府打工,蛮好的,蛮好的。既然大家都是打工的,那么就平等了,一家亲了,很和 谐,蛮好的。 车到站了,胡天使劲往门口挤,虽说挤心挤肺的,可胡天觉得舒服。女人离开 后,他的心就被挖开了,空了一大块儿,上帝是不允许绝对的真空存在的,所以他 空得难受,空得想随便往里塞点儿什么,什么都行。没想到,除了塞,还可以挤, 在地铁上这么挤一挤,心里的空洞像是被挤扁了,愈合了,自然就觉得舒服。可舒 服的时间实在太短暂,等他走出地铁口,一个人来到喧嚣的街道上时,心里的空洞 又弹回去了,弹得比原来还大。不但大,都有些空旷了。原来只能打打乒乓球,现 在都可以打篮球了。这回的空,有些难以忍受了,不但气势汹汹的,还龇牙咧嘴了。 看来,对这“空”,挤只是暂时的,而塞才是长远的。胡天满头大汗地来到人民公 园的前面,正是要去见见这么一把“塞子”,看看这把“塞子”能不能堵住心里的 空洞。 这把“塞子”是个叫黄丽的女孩子。朋友说,那是个会计师,很单纯的,而且 人就跟黄鹂鸟一样可爱,是个能给你逗乐的开心果。知道什么叫开心果吗?看过电 视剧《还珠格格》吧?皇阿玛就是那样称呼小燕子的。你如果喜欢小燕子,就一定 会喜欢小黄鹂。《还珠格格》早些年放遍大江南北,胡天自然是看过的,不过遗憾 的是,他当时比较喜欢林心如演的紫薇,而不是赵薇演的小燕子。这下很不好,面 还没见,问题就冒出来了。但不是不可以克服,重新调整下战略性眼光,喜欢上小 燕子也是完全能够做到的。反正都是主角,而不像一些人会喜欢范冰冰。范冰冰饰 演的金锁只是个丫环,一个丫环胡天怎么能看得上呢? 胡天和黄丽通了几次电话,黄丽的声音很尖细,很嘹亮,的确很像一只黄鹂。 更有意思的是,话还没说几句,她就笑了,笑得一抽一吸的,很剧烈,像是看了赵 本山的小品。胡天先是纳闷,自己原来有这么幽默呀?仔细回味了一遍,又实验了 一遍,才发现自己还是无聊得很,有趣的是人家黄丽,人家的笑细胞太发达了,一 点儿风吹草动就搞成燎原之势,像个发动机似的拖着你一起笑,你不笑还不行,你 不笑,让人家一个人在那里笑,就变成傻笑了。胡天不纳闷了,郁闷了。郁闷归郁 闷,面还是得见的,见了真人就实在了,有个实实在在的女人在那里笑,即使是傻 笑,看起来也是赏心悦目的。不像电话里,拥挤了一堆的前言和后语,聒噪得很, 空洞得很。 地方是黄丽定的,是北京路的一家咖啡馆,叫“聚散”。一听这名字,就知道 此女不知和多少英雄好汉“聚散”过了,心里早已充满了对人生无常的感触。不过, 胡天不但不介意,反而很喜欢,缘分这个东西不就是一聚一散吗?聚了散,散了再 聚,人生也无非如此。现在胡天需要的就是再聚,他相信,黄丽和自己是一样的。 两个人怀着共同的目的,走到一起来了,这意味着什么?这就是一种缘嘛。至于是 不是自己需要的那种缘,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人要有想象,有想象就有乐趣。胡 天突然想起了前女友过于发达和勇于落实的想象,心里又一阵空洞,他使劲吸了一 口气,压瓷实了,快步向前走去,因为黄丽正站在聚散门口朝他挥手呢。这小女人 还蛮有意思的,要是别的女人,肯定在里边一边等他一边喝咖啡了,那多享受,多 淑女。可小黄鹂就是不一样,蹦蹦跳跳的,卡哇伊得很。 两个人上了二楼,找了个临街的位置坐好,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看着下面熙熙 攘攘的购物人群,有了点儿凌驾人上的感觉。用这种感觉做背景,谈情说爱也就有 了与众不同的意味。两个人一坐定,就开始不约而同地骂这鬼天气,话题很安全, 不会冷场,不会尴尬。黄丽穿得倒是很清爽,身上只穿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小腿 都露在外边,让燥热的胡天很是羡慕。不过她的脚上穿了一双爱斯基摩靴子,厚厚 的,白色的毛从顶上翻了出来,像是两头可爱的小北极熊蹲在那里。胡天想,北极 熊一定被热坏了。黄丽很亲切地把胡天叫做胡哥,她说:“胡哥你喝咖啡吗?我吃 个冰激凌就好了。”胡天的目光第一次稳稳当当地停在黄丽的脸上,那张精美的脸 上似笑非笑的,有种顽皮的神情,本来应该是赏心悦目的可爱,可是胡天一想到 “小黄鹂”并不小啊,和他一样也是马上“奔三”的人了,居然真的是这么一副满 不在乎的“小燕子”表情,心里很不安了,估计此女也不是什么安分守己之辈。要 知道,胡天早已成为惊弓之鸟,对那些想象格外发达、欲望格外强烈、格外喜欢去 外边蹦跶的女人有着切肤之痛,在他的观念里,女人的欲望是很小的,和男人的欲 望比起来,就像是小角落和大客厅的区别。可他越来越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个世界 正在反转过来,女人的欲望像是热气球般不断地膨胀开来,都能腾空飞起了,而男 人的大客厅在空中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小角落而已,这取决于女人飞翔的高度,如果 有飞机那么高,男人的大客厅就无限接近于无了,可以忽略不计了,也就不存在了。 胡天喝着一杯拿铁咖啡,其实他也搞不清这些咖啡里面的门道,他只是喜欢这 个名字,拿铁,很稳当的感觉,他就是喜欢稳当,不喜欢波浪的起伏。他需要给自 己找一块铁锚,把自己的生活牢牢定住。眼前这个的小黄鹂,能成为这样的铁锚吗? 小黄鹂吃着冰激凌,嫩嫩的舌尖一点点舔着,有点可爱,也有点儿撩人,胡天不禁 笑着说:“你吃雪糕的样子很可爱。”小黄鹂笑了,她总在笑,而且一个小小的话 题总会被她拓展开来,她说:“上次和一个朋友去麦当劳,他对服务员说,给我一 杯圣代冰激凌,啊哈哈,真是笑死我了!”她全身颤抖,捂着肚子,还不忘了评价 一番:“这样的朋友真是掉链子,跟他出去我都觉得跌份!哈哈。”黄丽边说边笑, 有乐不可支的意思,胡天有些懵,嗫嚅着问:“麦当劳卖的是新地雪糕吧?”黄丽 连连点头说:“是啊,圣代是肯德基的啊。”这个笑话非常冷,很冻人,但胡天得 笑,逼自己笑,那笑容看起来有点儿难过,有点苦涩,面前这位还真的是小燕子式 的奇人呀,不但会傻笑,就连说的话都沾染着小燕子的气息,什么叫“掉链子”、 “跌份”啊?这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快要奔三的女士说的话吗?唉,自己似乎做 不到像五阿哥对小燕子那样欣赏她、爱护她,他不是不懂得幽默,只是不喜欢这样 的幽默,太突兀,太没来头,像一块没有炼好的铁锭,表面太过粗糙和丑陋。前女 友至少在言谈举止上还是令人如沐春风的,就像是驴粪蛋,好歹面上是光的。 黄丽吃完了冰激凌,灵巧的舌头上下舔着嘴唇,那嘴唇越发红润起来,有一层 明亮的光泽,很性感。有个挺刺激的说法,说嘴唇越红润的人在那方面的欲求就越 大,不管是不是真的,这红润的嘴唇让胡天惊恐不已。按说,这本是男人的偏爱, 可现在对胡天而言,早已成了一种恐惧的折磨。他盯着那红润的嘴唇,竟问出了一 句记者式的话:“在这个喧嚣的时代,你觉得一个人怎样才能把持住自己的欲望? 你作为女人可以谈谈这个吗?”黄丽听了这句话眼睛瞪得好大,眼球一动不动,像 一条没有眼睑的鱼。胡天以为黄丽没有听懂,想再解释一遍,谁知黄丽的眼球一下 子又活灵活现了,更气人的是,她居然抱着肚子笑了起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你是认真的吗?”胡天一脸严肃,语调高了八度说:“我是认真的,这对我很重 要。很重要!”黄丽用手掌轻轻拍了拍前胸,让身体放松下来,满脸都是残留的笑 意。她说:“没想到你还是个大男子主义者啊,你对女人有着很强的控制欲。”胡 天叹气了,说:“不,你恰好说反了,我是个小男人,根本没有能力控制住女人, 所以很想知道,女人能不能自己控制住自己?”黄丽说:“既然是控制,肯定是靠 外力的,自己怎么能控制自己呢?你能拔着头发离开地球吗?”这句话一说出来, 胡天有些震惊,面前的小黄鹂撕开了小燕子的外皮,露出了内在的真相,只能说, 这真相很复杂,很深邃。不过胡天的兴致倒上来了,瞬间就有些高涨了。很多话他 早想找个女人聊一聊了,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前女友的知识和口才太好了,总是让 他在各种理论的迷宫中兜来转去,然后就彻底迷失掉,死得非常惨。所以从某种意 义上说,他和她对阵从没失败过,因为她根本就不曾给他交手的机会。 “你说得很对!控制都是要借助外力的,很对。”胡天说完,他的脸变成了紫 红色。他这人没救了,一激动全部的东西都写在了脸上,做人总是太简单,太天真。 他继续说:“看来,你也觉得男人应该强大、有力,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去控制女人。” 黄丽的脸上总有笑意,让她看起来总有一种嘲讽的态度,胡天很不喜欢女人这样, 便忍不住补充道:“别笑啦,能和我认真严肃的谈谈吗?”黄丽喘口气,把脸拉下 了,笑意完全被抹平,不过这样她看上去又有些不耐烦和冷淡了。她说:“外力有 很多种,生活那么复杂,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只面对男人的外力?还有社会的、经济 的、法律的、习俗的、道德的,哪一样不是外力?”胡天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犀利, 他不得不点着头,像是在表示赞同,其实是在为反驳争取点儿时间。可惜的是他想 了老半天,没有想出什么有力的东西,只能反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些外力,不止 是女人要碰到的,男人更是要碰到的,不是吗?”黄丽笑了,这次是和蔼可亲的微 笑,说:“是的,所以说女人和男人的境况没什么不同,人啊人,都是社会中一个 个的个体。”这话让胡天急了,他想起前女友所说的“中性”了,现在黄丽的说法 和那个是一个意思了,都在取消着男女有别,都在把女人往男人的位置上推,男人 被这么一挤,一部分升华了,成了高贵的“人类”,一部分转身一变,抢占了女人 离开后剩下的位置,阴阳一相济,那种阳刚的东西损失极其惨重。这是胡天最害怕 的场景了,是他长久以来的噩梦,所以他的反驳显得很急切,像是生锈的发动机, 有种失控后的咆哮,他吼:“不!男人的压力更大!工作繁重,养家糊口,太不容 易了,女人应该理解下男人,不要总是踩在优秀男人的肩膀上去攀登更优秀的男人!” 这话一出,黄丽再次捧腹大笑,那笑声震天地泣鬼神了,搞得四邻八座的人拼命回 头来看,胡天尴尬地低着头,一口口啜饮着早已变冷的拿铁。黄丽身上的小燕子又 回来了,不同的是,这个小燕子的心里明如镜,洞察力太强,一眼就能看穿别人的 心思,可怕得很。都说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这个黄丽已经把自己摆在了上帝 的位子上,只要胡天一开口,她就会发笑,所以她的笑是赤裸裸的、完全不加丝毫 掩饰的嘲笑,只不过平日里善良的人们根本想不到而已。 黄丽好不容易笑完了,眼角还挂着泪水,真是喜极而泣啊。她说:“不好意思, 你真的说错了,应该是女人的压力更大吧?现在的女人也要上班挣钱啊,和男人一 起打拼,然后回到家,还得生孩子,养孩子!你想想你母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