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当时,歌舞团在全国也是赫赫有名的,很令人仰目。我的老师就在歌舞团任民 乐队首席,我曾以此为骄傲和自豪。 记得七十年代那会儿,跟老师学琴,没有交学费一说,不花钱。老师只要看你 是块“料”就教你。否则,会劝你别学了,瞎耽误工夫,该干啥干啥去。绝不误人 子弟。那年头,有相当一部分人学乐器,基本上都是为了靠它找工作不下乡。家里 孩子多,家境普遍不好,父母根本管不过来,全凭个人闯荡。到了过年过节,像我 这样有报恩心的,向我母亲要五元钱,到副食店买一斤槽子糕、一斤长白糕,再加 上水果、罐头、呼哧带喘装一书包,到老师家以表心意。那个年代的老师,很容易 满足,简直善良极了。 再说老郜,考上歌舞团以后,真是令人羡慕不已。既解决了工作,又干着自己 喜欢干的事,这是人生一大幸事。他每天兴高采烈地咧着小嘴,哼着小调,兴致勃 勃地上班,整个一个幸福人。 可是,好景不长,他最担心的、也是他预料之中、拖不过去的事(腿的毛病), 终于被团里许多人发现了。 最初,老郜到歌舞团还是挺注意的,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到单位以后,如 果人多,他总是很礼貌地让别人走在前面,自己走在后面。一边与人虚呼唠嗑,一 边慢慢走。有时,还跟人家勾肩搭背地套近乎,以分散别人的注意力。进屋后,一 屁股坐下就练琴。偶尔上趟厕所,像“地下工作者”一样,基本一个人行动,佯装 持重,先窥测一番。在走廊遇上人,先打招呼,等人走过去,迅速钻进厕所。下班 的时候,人走得差不多了,他便晃晃悠悠下楼,跨上自行车扬长而去。 偶尔在街上遇到同事或熟人,老郜干脆一条腿搭在自行车大梁上跟人唠嗑,聊 够了蹬车走人。 后来,一次团里彩排检查节目,要求乐队全体人员练习上下场。 领导们都在台下坐着。这可把老郜愁坏了,不能不上啊?老郜故作镇静硬着头 皮走了两趟。其实,老郜就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当然粗细也不一样。他走起路 来不是画圈的那种,只是有点晃,晃的幅度也不太大,不注意看不出来。可是人有 毛病,这心里就发毛。再说,这也是众目睽睽呀。他盼望尽早结束这种折磨。 最后一次上下场,老郜屏住呼吸,用余光瞟着台下。他发现有人在指指点点, 第六根神经告诉他,坏了!他的血从脚跟急速往上涌,脸有点发烧,身上不断地冒 冷汗,像做了贼一样,腿也在不停地颤抖,更加不听使了。老郜暗想躲不过去了。 果然,转天上班,乐队领导盯着老郜问:“腿怎么了?” “坏了。”老郜涨红着脸说。 “啥时候坏的?” “不长时间。”老郜迟疑地说。 “咋坏的?” “跳墙。”老郜含糊其辞地答道。 “跳墙?行啊!小伙子……能耐不小哇!”乐队领导似乎信以为真。接着说: “这伤筋动骨可不是闹着玩,至少一百天呐!你可要多加小心,嗯,好好休息呀!” “是……是……好!感谢领导的关心,我一定注意!”这事儿也就稀里糊涂暂 时撂下了。 一晃,半年过去了,老郜的腿依然如故(不可能不如故)。 歌舞团开始风言风语,有的说:老郜是个瘸子,怎么能进歌舞团呢?还有的说 :歌舞团招了个瘸子二胡,看来这世上真是没人了…… 一次,歌舞团召开全体人员大会。会上,突然有人在台下向领导质问:“咱们 歌舞团进了个瘸子二胡,收多少礼?”极有穿透力的嗓音,使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领导们不知所措,面面相觑。 片刻,一位领导镇定地解释说:“我们当时没有发现他的腿有毛病,只是看他 的二胡业务还是不错的,胜任工作是没有问题的。”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这 里需要说明的是,我们班子的任何人,没有接受他的任何礼物。这一点,请大家相 信!”说完,还环顾了一下在场的各位。 会场的气氛非常紧张。有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老郜也坐在下面,他的脸,像吹起的红气球,似乎瞬间就要爆炸。一双觑着的 小眼睛惊恐地扩张,打成结的双眉,不时地抽动着。长这么大,老郜还头一次经历 这种场面,他恨不得用那条病腿(因为是它惹的祸),把这栋楼跺塌,然后人间蒸 发。 会议仍在继续。团领导喝了口水,继续接着说:“人的整个关系都办完了,他 已经属于我们歌舞团的在职人员,按规定没有极特殊情况是不能辞退或除名的。现 在看起来,我们也没有更好办法,只能是有些演出他可以参加,有些演出他可以不 参加……” 大会终于结束了。老郜几乎撑不住了,好在领导最后的几句话,总算是给他吃 了个定心丸。 老郜的心,就像谁在上面插了几根针,在流血,疼痛难忍…… 那天晚上,他找了几个知心的哥们儿喝酒,最后喝醉了。嘴里还不停地叨咕着 :“没人性……真他妈没有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