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洗浴中心开业了,一个搞美容美发,一个开澡堂子,整个一对黄金搭档。干脆 就住进了洗浴中心。这小日子过得跟火炭儿似的,买卖也就跟着火了起来。 老郜这个人,挣钱不要命。大年三十儿也不休息,员工们都放假回家了,两口 子在洗浴中心,顶班收钱连轴转。真是累“死”啦,也幸福“死”啦。 有时候我想,老郜是因为爱洗澡,才开的洗浴吗?不是!是为了赚钱。可他很 少、或几乎不在自家的洗浴中心洗澡。不是为了省钱,是因为他喜欢泡澡。他家的 浴池只有淋浴,没有池子。 说到这儿,记得有一次,老郜拽我到坐落在道里的一家“胜利浴池”洗澡。这 家浴池二层楼,门脸不大,外表不起眼儿。不注意,不知道是浴池。据说这家浴池 还是伪满时期小日本建的,距今已有八十多年的历史。最早叫“会宾泉”,据说伪 满时期,集妓院与洗浴为一体。因地处繁华的中央大街附近,是达官贵人和日本人 经常光顾的地方。现在,已是破头烂齿、面目皆非、黯然失色了。 外面是个门斗,进去以后有个门帘,是白的确良布做的。上面印着两个红字— —您好。字迹已经洗得褪色了。前厅不大,有个收银台,两侧各有一个门,苫着白 门帘。分别印着男、女两个红字。 那是我第一次去那儿,一进门,没等我回过神儿来,只听——“来了——二位, 里边儿请!”喊话的是个胖老头。嗓子豁亮,中等身材,花白寸头。脑门子锃亮, 面带微笑。只穿个肥大的短裤,肩上搭条毛巾,很像过去饭店里跑堂的。 我换了手牌往里走。嗬!休息大厅一百多平方米,宽敞明亮。正对面一个方桌, 桌上一把撅嘴大茶壶,一群小白瓷茶碗围坐在茶盘里。屋里四周墙上全是壁柜,两 个壁柜为一组,下面对应两张火车靠背椅式的光板木床,上面铺条大浴巾。 天棚,被水拿得许多地方脱落掉皮,花花搭搭好似地图,上面挂满了水珠。 这种设施和环境,我已近三十多年没见了。好像又回到了六七十年代,有一种 说不出来的沧桑感。 进到浴室,弥漫的蒸气扑面而来。两个大池子:一个常温的;一个高温的。常 温的人多,高温的一般人下不去,只有两个老者。 四壁的白瓷砖被岁月熬得发黄了。正面墙上,似乎挂了个红牌匾,上面三个醒 目的金字——哈德门。仔细一看,是朱红色瓷砖镶嵌在墙上的,釉子还挺亮。 老郜和这里的人很熟。从一进门儿,就不断地频频点头和人打招呼。一看,就 知道是这儿的常客——“老人儿”。 到这儿来洗澡的还真不少,多半是中老年人。休息大厅有打扑克、打麻将、下 棋的,有喝茶、聊天、听收音机的。 据说有些老头,几乎天天泡在这儿。早晨带着午饭、揣着酒壶、拿着浴品,一 待就是一小天儿。洗得干干净净,玩得开开心心。 还别说,真有做生意开小车来的。手脖子、脚脖子和脑袋下面的脖子上,都挂 着金链子。哥儿几个泡完澡,整几个小菜、几瓶啤酒、沏壶茶,坐那儿边喝边侃大 山。 我还真有些纳闷儿,那么多的洗浴中心,论条件,多数都比这儿要好,价格也 多不了多少。这人,怎么非往这儿挤呢?想必,也是怀旧情怀吧。 …… 泡完澡,我和老郜来到休息大厅,刚刚坐下,就听有人喊:“老郜,家吧什儿 拿来了吗?” 老郜得意地嘿嘿一笑:“拿来了,哪能不拿来吗!”说着老郜把二胡琴盒从柜 子里取了出来,打开以后,把琴拿了出来。 临来洗澡的时候,老郜是背着二胡,我还以为他刚给学生上完课,没往别处想。 现在看来,老郜是有备而来呀,真没想到。 这时,有些人已经围拢过来。“老郜,今天换个曲子吧,别总拉那个《红军哥 哥回来了》,都解放这么多年了。换一个。” “拉个《二泉映月》吧!”有人喊着提议。 老郜看着我说:“大哥,要不……你给他们拉一段。我大哥是……” “不行!”没等他说完,我果断地回绝了他。 有在酒吧、酒店、夜总会里拉琴的,在澡堂子里,别说让我拉琴,听都没听说 过。我当时想:这老郜居然沦落到这种地步了。 老郜也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他笑着对我说:“大哥,你是不是觉得在这儿拉 琴有点儿丢人?”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他。 “其实,人,都是一样的。”老郜接着说。“只不过是穿衣服和不穿衣服的区 别,只要是有人欣赏,怎么活不都是一辈子吗。” 话是这么说,也是这个理儿。可对我来说,这种现实,却是无论如何也是很难 接受的。 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老郜笑眯眯煞有介事地掰了掰手指,活动了一下手腕, 便拉了起来。 运弓娴熟、丝丝相扣,手法细腻,注入了情感。 悠扬的琴声飘荡在澡堂子里……打扑克、打麻将、下棋的,伴着琴声、悠然自 得;叼烟喝茶聊天的、躺在木板床上休息的、好不惬意;还有人随着琴声打起了呼 噜、进入了甜美的梦乡。鼾声阵阵,好像浑厚的大提琴在为二胡伴奏,此起彼伏、 和着美妙的旋律,汇成了无与伦比的澡堂子交响曲。这天籁之声,回荡在裸体俱乐 部的上空…… 人们都是活在各自理想的世界里,是以人的个性萎缩来换取物欲的快乐,活得 很无奈。一方面渴求成功;另一方面,又想尽力摆脱世俗的挤压,争取更大的个性 化空间。即便是在两难的处境中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一旦有空闲,就想释放一下自 己,卸下人生的“累”。并感到生命的乐趣不在于拼搏,也不在于成功,而在于一 份难得的悠然。 任何人都可以选择不同的生活方式。追求幸福,无可非议。老郜也如此。在他 眼里,人生就应该是面向太阳,无论几点钟的太阳,只要你朝向它,内心就永远是 光明的。同时,我通过他的眼睛,也似乎触摸到他心灵深处的创伤。他是一个游走 于现实与梦幻边缘的人。那一刻,我好像真正的理解他啦。 后来,我经常和老郜到那个怀旧的浴池去洗澡,每次都很愉快、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