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在这里赖以生活的小煤窑,在一二十年前最兴盛、最多。 多,而且无序。造成那个局面主要是由于当时的政策支持扶植个体小煤窑。许 多人随便占个地方,一边开挖,一边找人安排,很快就能办好手续,申请到几万、 几十万的贷款,且无担保、抵押之说。 那些小煤窑都是竖井,原始粗糙,距离地面多在百米之内,煤层也不厚,多数 不足一米高。 您可能没接触过煤矿,除去露天矿,不管什么地下煤矿,其实都是挖洞,区别 是洞子的数量多少,规格大小有差异而已。 我说的这类小煤窑,人升入井和出煤都是用罐笼升降,方式和电梯类同,只是 乘电梯的危险性被最大程度的伪装和淡化了,乘罐的危险性是直观的,人进去后, 铁笼子“唰”地下去了,在黑暗里下沉、下沉……头一回乘罐谁都不免把心提到嗓 子眼儿。 我初到这矿区地方,目的却不是为了做矿工。鞋底踏上这片土地之前,我根本 不知道这里有煤矿。 一九九五年三月我到这里,在山坡上伐去树林开了两公顷开荒地。开荒的目的 也不是为种庄稼,是为了建一处果园。签了七十年合同。就是说,那年八月出生的 我儿子,也可以做果树园主人到七十岁。 那片土地是我一个拐弯抹角的亲戚从本地村委会承包过来的,他再转手包给我 们十来户人家。他是个园艺专家,那些年不停地在黑龙江省内外的农业及园艺报刊 上发表园艺技术方面的文章。在齐齐哈尔、北安等黑龙江第三基温带地区的众多乡 镇讲课,宣扬、推广果树栽植——销售他培育的果树苗。他现今活到五十几岁,本 人并未建成一处果树园,而且上百个种植、推广他培育的树苗的地方,至今也没有 一处果园成功,那些黑龙江南部和吉林北部培育出来的苗子,在寒地几年内就先后 冻死了。倒是他本人因为销售树苗早在八十年代后期三十多岁时就发家致富了,至 今还在开拓新领域,搞着那些项目,财富还在继续累加着。 我就是被这么一个人,改变了命运。没有他,今天我的生活决不会是现在这种 样子(当然,也可能更糟),这个人在我的生活中出现,我的人生道路已经被改变 了十五年以上,而且还将继续下去——有些像多米诺骨牌。 我们那伙受他鼓动的人多数都和他沾亲挂故,而且以至亲为主,他的哥哥、妹 妹、连襟,我只是他侄女女婿的堂兄。 这些人之中,像我,是年轻,其实还不真懂事,也就算了。其余多数人家,都 是各自村屯里的能人,也都抛弃家园做出那样的抉择。 我们的专家老板在十五年前说,你们谁家的土地都可以栽二百到三百棵富士苹 果树,一棵苹果树到成熟期,每年坐在果园里批发苹果,最低可以出二百斤——在 当时值二百块钱——大连、烟台等地已出现了成功的先例,二百块钱只是人家的一 部分,是个保守数字,扣除了区域气候的影响,和五六年里果价、物价变动的风险。 前景之美好,连小学生都能计算出来。 结果呢? 结果,头一年秋天我们十来户的几十垧土地满眼荒芜——绝收了。 第二年起我们和那个亲戚老板开始打官司(过了一年我们才明白过来,我们出 力花钱开的地,居然是他的,在他名下——我们大伙是传统农民的思维,根据人情 办事。他的法律意识超前我们一步),两年后,为之付了补偿费,我们自己直接和 村上签了合同,用当时我们和我们各自的女人对别人的说法是“这回是我们自己的 地了”。 可那只是我们一相情愿的说法。 又过了几年,村委会换届选举,原先的村领导下去了,新上来的一定要收回我 们的地,在随后的一两年里我们再次市里、州里上法庭。终于,我们不是当地人的 对手。 正好经营了七个年头。砍光了的,只存在于我们这些人的记忆里。土地当然不 能重新恢复为山林,现在由另外的一些承包者耕种着玉米和大豆。 我们这些人中的青壮年流失了一大半,其余的也都留在这里,干着各种各样的 营生。我则成了一个矿工。 我讲这事,是说现实和人的期望会有多么大的反差,人的事所以做不成,也不 全取决于自己的态度和努力,再精诚所至,也未必金石为开。因为往往出现意想不 到的人为干扰——人的社会就是这个样子,历来如此。人的生活也是这个样子,不 如意事,十有八九。 外部的一切,很多时候其实是难于和无法调整改变的,关键在于怎么调整自己, 如何去适应世界——同时也别忘了怎样坚持自己。不适应世界,自己没有立足之地 ;完全随波逐流,也就迷失了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