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俗常日子总得一天天地过来,我主要是想说一说那个最困难时期我是怎么过来 的。 大家头一年的庄稼没有收获,我恰好又在那一年有了孩子,秋后入冬连口粮都 没有,我只好去煤矿了。自然,那时我的打算只是想干一个冬天而已,挨过那段艰 苦日子就算了——到今天,已经干了十五年。 那是一家只有六十厘米高的煤层,俗称“一尺八”。六十厘米,正好一尺八寸。 在一尺八寸高的洞子里挖煤,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 您如果感兴趣,可以做在炕面或地板上,请别人帮忙拿一张哪怕是报纸也行, 设定一个六十厘米高的空间,进到那个空间里,随便采取任何姿势都可以,您就会 有一些切身的体会了。 这个法子不是我想出来的,我没那么聪明。是我一个姓王的年轻伙伴,回到他 的兰西老家时发明的。黑龙江兰西也是个穷地方,他父亲苦守田土当了一辈子农民, 也没见过一回那么一大把钱——才只是儿子一年的工资。 全家自然极度兴奋,可是乡下人想象力贫乏,没离过家门的老头儿怎么想不出 井下是咋回事。后来还是他儿子想出了那个主意,帮他爹模拟。结果才模拟到一半, 他父亲就掉眼泪了。 矿工们就是那么一天天,复一年年地爬那种矮洞子。 越近的巷道因为越能供更多的工作面共享,所以在掘进之初,都特意同时拿掉 了煤层下面很厚一部分岩层,搞得宽敞一些。高度一般不少于八十厘米。一般那样 高度在八十厘米以上的巷道,熟练的推车工都可以手抓车沿,两臂伸直,探直腰杆, 后背平直,前两肢借助斗子形的小矿车支撑,体姿和狗、猫等差不多,歪头目光越 过棚梁与车沿之间的空隙,紧盯着矿车前面两条平行木板钉成的车道,跑动中别有 一种类于四肢着地哺乳动物的灵活自如。 可我是个刚来的新工人,摊上最远的、人家挑剩下的一个工作面,紧邻老板与 别人煤田的边界。巷道,都是越远建得越草率,到那儿是末梢了,只为我们一个工 作面服务的那一段二十多米,忽然缩小,没拿掉岩层,小矿车车沿与顶板之间只剩 下几厘米的空间。六十厘米如果再架棚子,只能剩四十来厘米,矿车根本过不去, 所以只在道边打了木顶子。地面底板上铺完木板道,还有五十厘米,看不了车前面。 要是一个熟练工人,凭着往返经过几次的印象,只看脚下道板的痕迹变化,是可以 大致照常推的。 可我不会干,后腿根本站不起来,腰背总擦顶板,对应肚脐眼的几节腰椎骨的 部位,皮肤和骨头之间没有肌肉,皮包骨,皮肤总是擦破,浸出的血常常才结皮痂 不久,就又给刮掉了,如此一茬接着一茬。 矿车前面两轮一落道,矿车一翘,抓着车沿的两手就直接碰擦顶板,手背外面 的肉也不富余,加上井下空气稀薄,那种磕碰和身体别的地方的痛感不一样:刺激, 钻心。 那段路我只得用两膝着地来回爬着推,巷道虽然是干的,可底板怎么也有潮气。 那一个多月里,我每天回到家里清洗身体时,弓起膝盖,天天能用指甲在上边刮下 类似与泥状的潮软皱皮,后来膝盖的皮肤细嫩得好像新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