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和宋师傅一起干活儿是我下井接近两年以后,在另外一家煤矿,煤层高一些。 那段时间里我们同时继续种庄稼,其他人家都在第二年获得丰收,扭转局面。 唯独我不行,只收人家的八成,这当然只能解释为我个人的管理有问题。夏锄我比 别人晚结束了一个多月,地却比谁家都荒,过后我的堂弟见我时第一句话就是: “听说你太能干了——铲地铲了八十多天!” 我在那一年中尽管把地搞的一塌糊涂,也好好的总结了教训,实际学习和掌握 了田间管理的常识。那些知识说起来挺简单,只要合乎顺应作物的生长规律,在固 定的节气里完成必须完成的田间管理就行。 关键是要真心应付。 干不过来,可以求人,或雇人干,千万不能耽误。所以下一年,我自己虽然还 是干不过来,也求不了别人,依旧没钱雇人。但不要紧,出了高价,有人积极踊跃 来干。干完了,我老实告诉他们我其实没有钱。他们只好等到秋天我卖完粮食再拿 到钱。 那两年,我干煤矿活儿也不行,找不到好煤矿,找不到好条件的工作面,又搭 不上好伙计——后来我估计自己有把握独立干了,就自己出去找活儿。下井不可乱 来,那个时间段里,我有个同乡(一个乡来的,也沾亲),才下井几十天就独立作 业,还在工作面里给另外一个人当师傅。他平时干活儿确实出色,人也要强拔尖儿, 可是冒顶给石头砸死了。三十八岁,扔下妻子和两个儿子。 我比较小心,先把井下生存技能掌握扎实了,方才自己出去找活儿。 之前,我总是和几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结伙,在一些不好找工人的不 景气老板那里瞎混,活儿不好好干,老板也没办法。 后来我离开那些朋友了,虽然他们相处着比有家的人讲究,爽快,不小气,开 头没他们领着带着我下井,我很难设想那段艰难日子怎样过来的。我从心里感谢他 们。他们不计较,我计较。就是说,他们能担待我,后来我却没担待他们。 我混不起,没那么干净潇洒,我有老婆孩子,还有一万多块钱债务。 有一阵子,不是光一天,光两天,我早上吃完早饭去矿上,晚上必须拿着钱回 家,哪怕只有几十块钱。我妻子在家里煮好了开水,等着煮挂面。 我的腮肉塌陷了下去,圆脸成了长脸。那时五十、一百我从老板那里抠来的零 钱,能用来暂解燃眉之急,日子还好些。如果一多进钱,必被比我更脸急、要强的 妻子拿去还账。 那种状态使我接触了、看到了某些真实的东西,真正进入了一种角色。同时, 我也知道了贫穷的真正厉害,大致体会了它能孕育、产生出的一些东西:贫穷本身 就有它可耻的一面。有的人明白却不说,也许更多是出于爱心,也许还出于别的。 生存本身是很现实很本质的东西,一点儿温情也没有,一点儿也不会惯着谁。以前, 这话我也听过,可能还和别人讲过。可我并不真明白它的真实、冰冷和严酷。 我那时晚上经常睡不着觉(这些年岁数大些,反而常年不失眠了,真好),终 于想明白了,那些作家老师们把我骗了,他们根本没把那些自己最心底最真实的话 说出来,在面对某些问题时,他们绕开了。 压力小抑或没有压力,就可以让他们在眼镜镜片上涂上讨人喜欢的颜色,把真 实眼光隐藏起来,那种伪饰的有色眼光,观察到和后来表现出的东西,自然容易招 人喜爱,容易得到荣誉,可能还有各种更好的、我想象不出来的酬报。 却把我这个实心眼儿的山里孩子害苦了。 在文字的虚幻和残酷的现实之间,我被挤压扭曲成了一个怪胎——再进一步的 心理感受,这里我没法接着平和地回顾,也没法接着写下去了。 我一本书也不看了,再从里面找办法大约我就真是死路一条了,可能就真的要 死掉了。 我痛苦得睡不着觉,可我没有发疯,也不服气。 凭什么呢?凭父母给我的一百四五十斤的健康身体,我也不应该发疯。 今天我觉得我最重要的老师其实就是我的父母,他们没啥文化,在我小时候, 除了自然的疼养我,从来没有煞有介事地正面教育我过什么。 我到二十来岁的时候,已经看过很多很多书了,心里谁都看不起,也轻视他们。 对书籍的一知半解和青春的浮躁,使我成了个四体不勤的二流子、半瓶醋。 好在我那时年轻,有时间。有时间重新向生活学习,重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 育”。 好在与生俱来,我的父母还是给了我一个正常孩子的根基,到了一定年岁,我 身上涂抹的乌七八糟的东西自然散去,他们塑造的真实本来的我显露出现,我又重 新回到他们走过的道路。 我今天发现,其实我很难达到他们一生达到的高度,那样养老养小,辞旧迎新, 诚实平静,随遇而安地掌控了自己的一生。 很快——确实非常快,还没允许我成熟为一个心理有障碍的人,局面却扭转了, 真的有些戏剧性。 就在认识了宋师傅,和他一起干活儿的那几个月时间,我挣了一笔钱,比事先 乐观预想的更多——在我们庸常的生活里,类似的侥幸实在是太少了,相反的情形 却是惯例——不过,生活中,喜出望外的奖励也不是绝对没有,主要是自己要有准 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