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宋师傅在我那年去那家煤矿找活儿之前,不到一个月时间里已经换了三个推车 工。那个工作面里边的生产条件不错,但是运输条件非常差。大工比较舒服,可推 车小工太遭罪。老板给的价格较高。 他的脾气古怪,一共才俩人干活儿,他还不收敛自己的脸色和脾气。那年他四 十来岁,在井下有二十年时光,活计精熟老练。 下井干活儿当然首先考虑的是钱,我当时又是那么个境况。 我实地先看了一下,看出了大概,觉得一定能挣钱。 艰难艰苦是明摆着的,但我没认为艰难艰苦到了我干不了的程度。 但是宋师傅不那么想——他一眼看穿我是个笨家伙。 他自然可以那么想,掌子里面那么好干,两人能否挣钱,多半就是取决于小工 能不能把煤炭运出去,看着这个伙计明显不大行,还不如赶紧换新人。下井谋生自 是残酷且直白,大致裸露到了最本质、最没遮掩的程度。 要是我换位成宋师傅,多半也会是那个态度。 我把我自己生命中最好的一段青壮年华,消耗在黑暗阴冷的地层深处,当然只 是为了挣钱到地面上花,为了起码活下去。当然,我不喜欢那种极度黑暗恶劣环境 下,死亡、伤残率是当今世界上各行业里最高的工作方式,我相信那种客观状态没 人会喜欢的,谁去干只不过就是简单为了活着而已。 没有一个小孩子小时候的狂热理想是长大后下井去挖煤。虽说任何时候井下的 活儿总是得有人干——没有煤炭当今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可是,绝不会存在基于 崇高理想而下井挖煤的个例。 据说,山西的一个领导,下过一次小煤窑(大约二○○○年前后吧),上来感 叹:在那样的生存环境里工作,煤矿工人的收入与之艰辛太不成正比了,应该挣很 多。他讲了一个数目,我切身作为一个煤矿工人在这里都没有勇气复述,实际上他 说的那个钱数,在当时差不多可以够为一个死难的矿工做抚恤金了。感谢那个领导 的善良和人道,煤矿工人其实谁也没敢想要那么多钱,咱们中国现今绝大多数人工 资都不高。煤炭虽然是挖一块少一块、绝对不可再生的资源,可目前它并不值钱, 参照其他多数行业的苦力工种比,煤矿工人的工资已经不低了——不满意就不会抢 着干了。 钱有时作为一种尺度,衡量作用是极为真实公正的,在它面前多说多少废话都 是苍白无力的。 我说的那种采煤方式,正常情况下,推车工在十个小时里能推出五六十车(一 种自制的铁皮车,装三百公斤左右)就很好,一车每人能挣一块钱稍多。 我头一天就弄出去六十六车(我弄不出去,不会有第二天的),可宋师傅一点 儿笑模样没有——虽然我弄出去了,他大约还是觉得我没那个能力。 我干得实在狼狈。 每一车煤我都没有自然顺畅地一气推到目的地,车轮总是掉道,而且常常地四 轮全部陷入木板道下的烂泥里,六十六车没有一车不掉,多数还不是掉一次。正常 熟练的推车工,一天只是偶尔掉个两三次而已。 那条工作面与停车场之间的巷道有一百来米长,往出来走多是上坡,就是说推 重车时无法借助惯力,就得用笨力气推。中间有两处低洼,各有七八米远,脏水完 全淹没了道板,由于载煤的重车重复碾压,木板已经砸入了泥里,浮不起来,所以 根本看不出道板在哪里,经过时只好凭借对巷道两侧棚腿子的印象来调整车沿与棚 腿的距离。车轮掉道,也只好伸手到污水里去摸,然后把煤车重新搞上板道。 才跑了四五趟,跑动溅起来的脏水和我出的汗水就使我身上完全湿透了,像夏 天在野地里遭了暴雨,包括裤头和靴子里裹脚布,如果脱下来都能拧出水来。 推到车场子,其他工作面的几个在那里守候运输车的推车工都不说话了。特别 平静地看着我。 头一天,我每次推空车回到工作面,宋师傅多是守着大堆的煤炭,坐在旁边矸 石上抽烟。 我自己装完车,扭身再推重车出去,刚走出三两步远的地方,正好经过他矿灯 那块光影里时,坡路陡然变陡,我心里有气,手劲儿上更变形,好几回前轮掉道, 整个车一下子向前翻过去,四脚朝天。 我把空车翻转过来,宋师傅“哐啷”扔过一把大板锹。 我一锹一锹自己装。他仍坐在原地,矿灯头从安全帽上摘下来,拿在左手上, 像下井检查的管理人员那样用灯光照着我装,黑影里嘴巴上的香烟火亮一闪一熄。 可头一天中间我并没说我不干了。 晚上下班回家和我妻子我也没说。 第二天、第三天还是没说。 直觉上我想宋师傅回家时可能去找别人了,没准儿已经和某个人差不多说定了, 没准儿和老板都通气了。 第四天中午,老板(他是个老头儿了)穿着毛衣毛裤抱着膀子到我们的工棚子 里转了一圈儿,和别人闲扯了一会儿。以前、以后他从来不来。他有钱,用不着和 工人联络感情。 我当时的心情是又羞又怒,又很是无奈。我极度怕他炒我鱿鱼。 不过老板最后什么也没说,待一会儿抱着膀子走了。他是个有钱的老板,不缺 工人,完全可以不必和工人讲什么道理。可是,干什么行当有什么行当的默契(一 种我难以用语言详尽描述的潜规则,即所谓的“道”吧),不是、也不应该什么话 都抹得开说,这也是人家能挣着钱的原因之一罢——毕竟,我没耽误老板的产量, 也没耽误宋师傅挣钱。 那天下午,那几个别的掌子的推车工就开始和我闲聊了。我不是光知道文学, 我还会能讲好多段子呢。显然大家要厮混下去了,这个融和是必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