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又过了几天,宋师傅开始和我絮叨我该修理什么地方的道板,哪里得换,哪里 得垫。是用一种磨磨唧唧压着几分责备的无奈口气,有些像一对相依为命的贫贱夫 妻中的主心骨男人数落自己不中用的女人,但能感觉出是合心过日子的语气了。 我照着他讲的修理了,确实是好多了。 可叫我恼火的是他还是惯性地沿袭着一些对我的态度——主要是我俩初始的接 触不大正常,其实真需要调整。人与人固然是萍水相逢,还是应当诚实健康相处。 一天(十来天了吧)上午,我一人往矿车里装着煤炭,他又坐在一旁数落我时, 我的火不知怎么的“呼”一下子就起来了——本来从第一天起我就下过决心准备忍 耐了,一忍到底,可我没最终忍住——锹一扔,猛地一猫腰我把已经装满煤炭的矿 车掀翻在道下,矿车躺下了,煤炭撒了一地。 然后我站在一边,一言不发——你把我欺负得也够意思了吧!你不知道自己是 干啥的吗?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干啥的了,立刻吐了烟头,站起来扶正矿车,拾起大板锹过 来装煤。他的脑袋伸进我的矿灯光里,我看见他脸还红了,而且脖子也红了,像酒 色上脸——知道脸红,人就挺好。今天,我特别愿意向知道脸红的朋友主动示好, 主动和解,就是低头也行。这是个行事愈加注重规则的时代了,但是我还是很怀念 人情。 我不说话,等他装完,我推走。再推空车回来以后——直到我俩搭伙结束,不 光俩人一起装锹,再干起什么活儿来都死心塌地了。 我俩抠干净那个煤垛子用了四个多月时间。那块残煤的上、左、右三面先已采 空,是块孤煤,危险性极大(即是操作规程讲的所谓“保护煤柱”,按道理不应该 采的)。从工作面到巷道,两个人都真是需要脑袋后面还得睁开一只眼睛那样的警 惕性。再说,井下干活儿,伙计之间也确实互相需要患难夫妻般的联合与照顾。 那活儿就是习熟了,仍是十分艰苦的。水巷道、推上坡路,我成天跟个水鸭子 似的,每天需要补充大量的凉水。 有时候,我把矿车推到车场子,没有空车,我停下,就近坐着。运输车来没来 能听到,不必探身观望,但是上面巷道的人不用听,人家仅从车场上的灯光里就知 道是我出来了——“热气腾腾,跟个蒸汽机似的!” 那时是冬天,这里是东北。每天下班,我都一身精湿地回家。 我前面说了,那年起,我的庄稼也和别人家一样产量正常了,我和宋师傅采的 那块煤,挣的是多了一点儿,可也没有多到有悖常情。主要是以前我挣得太少了, 以至我和我妻子当时嘴上都不说,心里都怀疑在我可能根本没有多数矿工那样的劳 动能力,下井一月挣那么多钱。 说快真快,我家极度赤贫的经济状况,在那几个月间就根本扭转过来了。说难, 其实也不难。 打那以后,我就是个正常的农民了,也是个正常的矿工了。 那两年,就是补上了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