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这样坐不住凳子,当然是有缘故的。你知道的,我是我们报社的“手机”, 可你知道我这个“手机”是怎么弄来的吗?因为我曾经报道过一个八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长得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却有先天性心脏病,家里穷,治不起。我不能眼 睁睁看着这孩子等死,再说治疗她的病,最多也只是需要三五万元钱,有那么三五 个大款、老板稍稍一发善心,就全结了。可是,我写这个女孩的稿子见报以后,来 报社捐款的人不是没有,而且人数也不算少,却都是一些最普通的工薪阶层,最多 的捐了二百元,最少的只捐了五元钱。杯水车薪这个戍语的真正含义,我就是这个 时候弄明白的。就在小女孩快要离开这个尘世,而我也想一头撞墙殉葬的时候,我 们涧河市的市委书记看到了我的那篇报道,做了批示,并且还捐了一千元工资。我 当时就哭了,哭得一点儿韵律都没有,更谈不上精巧的布局和大器的章法。接下来 的事情你一定想到了,全市掀起救助那个小女孩的热潮。小女孩出院之后,总编把 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按照惯例,总编先是嘿嘿一笑,激出我满身鸡皮疙瘩,之后 总编说,欧阳,算我求你了行不?以后你再别写这种稿子,报社是新闻媒体,不是 福利机构。再之后,作为奖励和警告,总编把“手机”给了我,还给我放了半个月 假。真的,我不能全怪总编,因为小女孩出院以后,我们报社走廊里,每天都挤满 了真看不起病和假看不起病的男男女女,报社的正常工作都没法进行。我知道,总 编有时是很慷慨的,我要是再写这类救助稿件,他就不会只是给我放半个月假了, 他很可能给我放一百个以上的半月假。这样一来,我这“手机”可就彻底不在服务 区了。 所以柏乔一说要我帮他给服务员呼吁捐款,我当场就有擂他几个耳光的冲动。 柏乔说,你坐下。你以为我不知道现在苦新闻难做?但我这个服务员,她的新 闻点太大。我敢保证,她的事情一见报,捐款晔哗就能上来。我现在不做新闻,手 也冷了,要不这稿子我就自己写了,投给(蜘音> 、嫁庭》,稿费千字千元,扣掉 所得税,我也能赚他个七千八千的。 柏乔的话让我坐了下来,因为我和你一样,跟钱没什么深仇大恨。我问柏乔, 你是骗我呢,还是吊我胃口呢? 柏乔说,我骗你干什么? 我没说什么,拿出香烟,点了一根。 柏乔说,你说我吊你胃口,我还真就得接着吊。她大前天,不对,是再往前一 天,她才到我那儿去,背着一个挺大的背包。我本来不想要她,可她就差给我跪下 了,她说她钱没了,就在我这做服务员或者保洁员,挣到回家的路费她就走。我问 她路费要多少钱,她说得好几千块。 我长叹了口气,说,老柏,我上小学的候,带点儿钱过来吧。 王水妹就把孩子送到了婆婆那里,带上家里仅有的两千零几百块钱,着急忙慌 地来到了涧河。她说这一路上,她的心一直悬着。她知道丈夫一定是伤得很重,而 且很可能严重到了不能亲自给她打电话的地步。他人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撇下我 们孤儿寡母,可咋整?王水妹说。 是李刚到火车站接的王水妹,带她去了医院。他让王水妹来涧河,不是来照顾 她丈夫,因为她丈夫已经不需要照顾了,他是让王水妹来给丈夫收尸的。就在李刚 给王水妹打电话那天的下午,她丈夫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送到医院,没有抢救过 来。而工地的包工头呢,已经不知下落了。王水妹讲到这儿的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 我操他个八辈血祖宗的!她这样咒骂包工头。 在李刚的帮助下,王水妹把丈夫火化了。李刚走了,说是急着赶往哈尔滨或者 长春去打工。临走前,他还叮嘱王水妹不要太伤心,人死不能复活,日子还得继续 往下过。搂着丈夫的骨灰,王水妹只是哭,也没想起应该对李刚说声感谢。无论怎 样,也要把丈夫的骨灰带回家啊!可是王水妹马上被另一个严峻问题难住了:怎么 回家啊?她是带着全部家底来的涧河,去掉火车票,再去掉火化丈夫的费用,现在 她身上只有不到五十元钱了。 王水妹就给村长家里打了电话,让村长转告婆婆,说她和丈夫暂时留在涧河, 好多挣一点儿钱,让婆婆好好照看孩子。 王水妹就打算找一家饭店工作,在后灶房洗碗、择菜、打扫卫生这类活,她自 认为还是能够胜任的,这样就能暂时解决吃饭问题,要是晚上能睡在饭店,那就更 好了。可是,王水妹接连找了三四家饭店,她都没能被留用。最后那家饭店要她走 人时,她终于忍不住哭着讲了她和丈夫的遭遇。店主本来是要收留她的,可一听说 她的背包里是丈夫的骨灰,马上又把她推搡出门了。我上辈子保准是缺大德了,这 辈子活该遭罪。说这句话时,王水妹苦笑了一下。再后来,王水妹路过柏乔的书店 门口,看到窗玻璃上贴了张纸,写着招聘服务员。她不知道柏乔其实已经招上来服 务员了,只是忘了把这张广告撇下,她就进来央求柏乔,而柏乔也果然收留了她。 王水妹的遭遇,大致就是这样。 我不知道你发现没有,我在给你复述她的经历时,引用了她的几句原话,比如 为丈夫担忧时的那句,“他人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可咋整?” 咒骂包工头时的那句,“我操他个八辈血祖宗的!”还有找不到工作时的那句, “我上辈子保准是缺大德了,这辈子活该遭罪!”她的这三句话,基本都是标准意 义上的东北话。 至于她更多原话中的东北土语,比如二半槽子、吭哧瘪肚、稀里马虎,我就不 给你讲了,我本身也不是特别明白。 在仔细倾听王水妹讲述的过程中,我偷偷擦掉眼泪,问她,你是西北人,怎么 会说东北话?王水妹说她和丈夫其实都是东北人,黑龙江省鹤岗市的,她和丈夫结 婚之后才搬家到了西北。 接着我就让王水妹再讲一讲孩子。一提孩子,王水妹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也只好结束采访。临走之前,柏乔告诉我,王水妹的婆婆是个低保户,王水妹当 初给村长打电话时,本来是想让婆婆给她寄来回家的路费,但她知道婆婆一定拿不 出这笔钱,她也不想让婆婆过早知道丈夫的噩耗。我叹了口气,把身上的钱全划拉 出来了,大概是一百二十几元,让柏乔转交给王水妹。 简单地说吧,当天晚上,我就把王水妹的遭遇写了出来,洋洋洒洒四千字,一 气呵成,写得我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把事情经过跟总编说了。有点儿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总编 没有嘿嘿一笑。 总编说,欧阳,这稿子咱们不发行不? 我说,不行,那不行。 总编轻轻叹了口气,对我竖了竖左手的拇指,他说,好样的,欧阳,你是好样 的。 总编这句话,让我的心里一下子又没了底。我陪着小心说,老大,那个,有什 么指示你直说,你现在这样,我肝颤。 总编说,你肝颤什么?你心颤才对。你来报社有三年了吧? 我饿了八天的鸡在啄米那样点头。 总编接着说,这些年你看我表扬过谁没有?对,没有!但我今天得表扬你。我 们记者,我们新闻工作者,必须要有爱心,必须要像你这样有爱心,领导想拦也拦 不住的爱心。我告诉你,我心也是肉长的,不是合金的。发,明早见报,发二版一 整版,二版发不下就转到三版。 我深吸了一口气,对总编竖起双手的拇指。我说,好样的,老大,你是好样的。 报纸总编,包括电台、电视台、网站的总编,必须要有爱心,必须要像老大你这样 有爱心。 总编说,打住打住,你快给我打住。 总编接下来告诉我,稿子还要仔细修改一番,首先是必须泼化那个包工头,因 为报社不是法院;其次是不能直愣愣地呼吁读者来捐款,这会让人反感,而是要把 捐款这个意思渗透到字里行间。总编还说可以适当多写几句柏乔和他的书店,算是 给柏乔做次软广告,毕竟柏乔曾经为报社工作过。另外,为了避免可能带来的不便, 所有要给王水妹捐款的读者,不要来报社,直接去柏乔的书店。 第二天,稿子就见报了。标题叫《我亲爱的孩子,妈妈该怎样带着爸爸的骨灰 回家见你》,是总编拟的,长是长了点儿,但情感表达很到位。而押题图片是柏乔 帮我拍的,王水妹搂着丈夫的骨灰,头稍稍低着,上齿紧紧咬着下唇,但终于没能 抑制住满脸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