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应该说,冯眼眼见着从县城里步行出来,和老婆争执了一下算是个小小导火索。 任何事情总不会无缘无故发生。冯眼早已经不喜欢待在那所房子里,而李水娇则彻 底对他丧失了信心。李水娇说,单位里改革,局长没撵你,你什么没有要,跑回来 就跑回来,我不怨恨你,你说想开个修车摊,我给你操持着从五金商场买来了全套 的修车用具,你喜欢的事情就干啊,可你刚刚干了一月,你就说你抹不开这个脸, 因为你说你经常在摊位那里遇到老同事;我就纳闷了,是你的脸皮重要呢,还是饿 肚子重要;就因为咱们日子紧巴,咱们结婚都五年了我也不敢要孩子;现在你天天 在家里待着,我每天去上班,走在路上,都觉得心口里像压着一块大青石,我觉得 我现在已经受够了。李水娇说完,眼泪横流,方显伤透心的本色。冯眼说,我在家 里待着,我哪里是闲着?我在思考我上个什么项目呢。李水娇知道他又在耍赖,就 懒得理他。本来该是上床睡觉的时刻,冯眼已经躺在凉席上了,李水娇去洗了澡, 回来也躺下。接下来,如果两人都睡着了,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可是,冯眼不想 睡,他想和老婆亲热。李水娇哪里有兴致。她黑着脸,在黑暗中拼命抗拒。一来二 去,冯眼就烦了。他觉得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她。窗外的星星木然地闪着疲惫的眼睛, 虫声唧唧,到处都很静,然而冯眼心中波涛汹涌,狂风暴雨。他现在心中已经没有 任何项目可想,只是漂浮着一团纠结乱糟的水草。 白日里,李老鸹到县城的五金商场采办橱柜把手、门铰链,中途去了一趟闺女 家。冯眼心中惴惴。李老鸹早知道女婿已经丢了在盐业局的体面工作,关键是李老 鸹早先的一个在县计生委做主任的老同学调走了,这是他在县城唯一的依靠,如果 这个同学还在位置上,说不定还能够帮女婿一把。但是人家工作调动咱怎能左右得 了?李老鸹只是心里一直觉得亏,然而除了急的时候干跺脚,也没有啥高招。他是 个乡村木匠,他倒希望冯眼没了工作,跟他学手艺也是条不错的路,也好过走投无 路,逼上悬崖。最要命的是,冯眼不愿意干。冯眼愿意修单车,李老鸹当然不能强 人所难。只是他像看笑话一样看待冯眼摆修车摊这事。果然,冯眼热火碰上了冰鏊 子,没有把鏊子烤热,反倒被鏊子熄灭了炽火。李老鸹就有点嘲弄的意味了。以前, 他是很看重冯眼的。冯眼中专毕业那年,国家还包分配,什么人也没托,冯眼就分 到盐业局。王麻姑在二中烧锅炉,和冯眼是一个村的,李老鸹在二中给学生做课桌, 要做三百张,就住在学校里,懒得自己做饭,常去学校食堂打饭,去锅炉房里装开 水,就认识了王麻姑。王麻姑最喜好打听男婚女配的事,即使她不是专业的媒婆。 听说李老鸹有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在实验小学当教师,她立即觉得她应该义不容辞 地把这朵花牵给冯眼采摘。李老鸹听了王麻姑的一番吹嘘,当然喜得屁滚尿流。闺 女李水娇前后谈了十个男朋友,挑肥拣瘦,自己已经都花了眼睛,这时候最应听听 家人的意见。李老鸹极力撺掇闺女。没想到李水娇见了冯眼第一面,就喜欢上了。 也没有什么可考虑的,只是飞速地订婚,结婚,忙活一大圈,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了。虽然冯眼的工资也不多么高,但是两人还是过了几年好日子。哪里想到,现在 会面临这样尴尬境地? 老父亲来了,李水娇当然要弄几个菜,冯眼还出去买了瓶白酒,但是,李老鸹 喝得一嘴苦。他也说不出怎么苦,他却知道不是酒的苦。酒明明香得能让人飘起来。 李老鸹毕竟还是灌了几杯,站起身来眼前晕眩。他觉得不能再待了,把闺女叫到厨 房里,掏出五百块钱,说你贴补着用吧,我一个人,怎么样都能对付,况且,我手 里断不了钱,卖了家具就一大把票子。李水娇犹豫了一阵就接了,接着就落泪。李 老鸹叹了口气,到客厅里拎起自己采买的东西就下楼了。 李水娇把钱收起来,她明白李老鸹的用意,他是想接济冯眼,但是又不能当面 给他。李水娇想起冯眼的做派,她咬着牙,一分也不再掏。往常,李老鸹当面给过 冯眼钱,把冯眼羞得恨不能钻地洞。他对李老鸹说,爹,你干脆给我甩一大嘴巴算 了。李老鸹就觉得软刀杀人确实威力更甚,就不再当着面那样了。他本来是好心, 却被冯眼认为是埋汰他。 冯眼觉得他不能再窝在这里了,就突然做出了决定。他悄然起床。也许李水娇 已经睡着了,也许根本没有。冯眼已经不关心她。他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大夏天, 也没有什么厚衣服要带。最后整理出一背包物什,瘪瘪的,好像很随意的样子。 他来到深夜的街道上,觉得好似冬夜。渠岸垂柳摇摆着柔长的头发,橘红的灯 影下漫溢着汹涌的寂静。只是急促,却又迷茫着。他在熟悉的医院西面的水库边转 了转,决定还是不再停留。他沿着向南的大街,慢慢走。街上很少人。电流声从路 灯罩子下荡漾开来,是唯一清晰的声音。拐到汽车站前面,倒还可以看到一些刚下 车的旅客,马上被睡眼惺忪的三轮车司机包围。 冯眼打算吃点东西。他肚子有点饿了。好像晚饭也没有吃什么。他寻思了半天, 没有印象。他身上还有点钱。他在得月楼下的馄饨摊吃了一碗香辣馄饨,汗水直冒。 女摊主收钱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他眼神茫然。他经常来这里吃馄饨,想必女摊主对 他有印象。他抬头向东看了一眼,看到了一片阔大的黑暗。过了汽车站,城东的道 路就没有路灯了。这个简陋的小城。他感到了某种恐慌。他把头扭过来,看了女人 一眼,是刚才的恐惧驱使他扭头的。街道上多么荒凉,路面闪着青涩的微光,只有 这个女人单薄的身影能带给他暂时的慰藉。女人扎着一个马尾辫,头发乌黑,脸庞 偏瘦,胸脯却高耸。她穿着一件暗红色的看不透的短袖衬衣,系着白围裙。冯眼突 然觉得他很想把头靠在女人胸前。他似乎想耽搁一下,借此驱除某种慌乱。 摊位上只有他一个顾客。他问女人,你认识我吗? 女人一愣,就平静下来,说,看着面熟,你常来这里吃馄饨吧? 冯眼点点头说,是啊。 女人坐在板凳上,眼睛望着街边的绿化带,不打算理他。 冯眼指了指她,说,我可以靠靠你吗? 女人警觉起来,缩了缩身体,说,你说什么? 我想把头在你肩膀上靠一靠。冯眼说。他神色凄凉,像一只落汤鸡。 女人却为难地笑起来。 冯眼说,我看着东面的那些黑夜我觉得害怕,但是我还要硬着头皮走进去。 女人忽然明白了。她犹豫了好一阵,似乎也没有盘算着喊人,反倒觉得这似乎 很有趣,之后对他招了招手,说,你过来。 冯眼走近她,果然就把头倚靠在她的左肩膀上,停留了一会儿。他嗅到了女人 身上的葱花油盐味,他像捕捉到了熟悉的人间烟火气。这是他这几年从来没有觉察 到的。他深深吸了一口。 一个麻秆一样瘦削、颧骨高耸的男人骑着单车停在摊位边缘,对女人喊,王柳, 都两点多了,收摊吧?你在干什么? 女人慌忙搬开冯眼的头,整了整衣襟,答应着,哎,这就收。说完就开始收拾 桌椅板凳。旁边停着一个地排车。女人把家什往上搬。 男人狐疑地看着冯眼,又看看女人。他去抱火炉子。冯眼把钱递给女人,女人 慌乱地接了,低着眼,似乎不敢看他。 冯眼拐上马路,贴着右边走。当他慢慢越过黑黢黢的汽车站门口,回头看到那 个叫王柳的女人和那个瘦男人赶上来了。男人曲腰拉着沉重的地排车,女人推着单 车跟在后面,不时照看着车上的物品。他们走得那么快,像一团颤动的鬼影,很快 超过了他。黑暗接着吞没了他们。谁家门檐下挑着零星的灯火,落寞而孤独。空气 中涌动着潮湿辛辣的城市夜晚的凉气。他脚步踉跄,仿佛荒芜的世界上只剩下他一 个人。电线杆子依稀兀立,有几次他差点撞上去。惨白的路面若有若无,他像踏在 绵延不绝白色虚空的棉花团上。无边的寂静像一只巨型动物的腹腔,他毫不犹豫地 往前拱动,脸颊触摸着动物光滑腥膻热乎乎的器官内壁,他觉得新鲜又衰微。这巨 大幽深的天地间,他要到哪里去呢? 出了城后,天空升高了一些,道路隐约变窄,庄稼棵子拥挤着把道路变得锋利 而促狭,露水不时啪啪坠落在庄稼根部,虫子拼命嚎叫,似乎庄稼地里正在发生波 澜壮阔的战争。但是,他侧耳倾听,又什么也听不到。这条路他很熟悉。这是通往 蜂杨村的那条乡村公路。他由着自己的惯性向前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