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王柳中间回来换过几次水。她的腰被浸湿的军绿色背绳勒弯了。裤子的下端沾 满黑色泥水,渐渐洇到膝盖。冯眼帮她把沉重的喷雾器托举到她肩头挂上,她说, 这是最后一桶。她的身影像一把铁锨头,横着心往齐胸的稻棵子里钻。 王柳尖利的呼喊就发生在她抵达的稻田最深处。风削减了她的喊叫,冯眼像一 把刚出弦的箭弹射过去,他觉得他跑得还是慢了。好在没有什么危险。这平静的稻 田里就不像潜藏危险的地方。王柳看到了一个昏厥在稻田里的人。等到冯眼把那个 俯卧的身体搬过来,他看到了那张清秀的面孔:那个男孩,他在这里! 男孩的喘息很微弱。冯眼把他背到湖边放在草丛里。王柳说,我的手上有药味, 你到远处弄点干净点的湖水。 水滴在男孩的脸上和嘴角,那里的肌肉在哆嗦。冯眼说,没有事,他可能是饿 昏的。男孩的身体散发出浓重的汗水酸腐味。他原来趿拉在脚上的那双黑色破布鞋 少了一只右脚的,脚上和裤子上以及胳膊上都是泥水。王柳说,他要是昏厥在湖里, 可能早就没命了。冯眼说,他什么也不懂得,他只知道到处瞎撞。冯眼折了一面荷 叶给男孩扇风去暑,他想起自己的背包里还有半瓶可乐,就拿出来。可乐倒进男孩 的嘴巴里,他吸下去。王柳说,我把剩余的药去喷完。 等到她背着空喷雾器回到湖边,傻子已经醒过来了。他坐在草丛里,脸色蜡黄, 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咧嘴笑。王柳说,这样看,他哪里像个傻子。冯眼叹了口气, 抱着膀子说,现在是找到他了,但是,我把他送到哪里去呢?王柳说,我家里还有 孩子的旧衣服,先给他换一身再说。 回到家里后,王柳给男孩换上了干净衣服,又把那身脏衣服给洗了,挂在院子 里晾着。冯眼倒是劝她给扔了算了,王柳说,晒干了我给收着,说不定还能穿得着。 冯眼就觉得已经给王柳添了太多的麻烦,就可着声说着感谢的话。王柳说,还能怎 么样呢,你也别客气了。 因为已经到了黄昏,王柳还要赶回县城去摆馄饨摊,就收拾东西要上路了。她 劝冯眼也一起到县城,冯眼说,我们的认领广告也许起了作用了呢。王柳说,你别 做梦了,谁爱管这些闲事?再说这样的傻蛋,谁稀罕?她望了男孩一眼,说,就是 他父母怕也是扔了还怕来不及呢。男孩看来不明白她的话,空洞地看着树上跳动的 几只绿羽红嘴巴小鸟,一脸懵懂相。冯眼说,也不能这么说,我知道他的力气很大, 干活总是难不倒的。王柳说,你觉得他是宝,你就好好看着,别再弄丢了,我倒是 期望他爹妈来把他领了去,你领一笔赏钱呢。冯眼笑了笑,说,我回县城又能如何? 那里留存了我的过去,而我的过去已经死了;我指望我能够成为我自己,而不是任 何人的累赘,这样说起来多简单,而做起来又很难;我希望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去 发现我自己对生活的热忱。王柳叹息着说,我的娘,你说得这么高深,俺是不明白 你什么热忱凉忱了。 王柳给冯眼介绍说,镇北面一大片板厂区,这几年很红火的,都是私人的厂子, 都不大,但是都有活干,我看你是不想回县城了,你就去那里找点活先干着吧,反 正你不能喝西北风吧?冯眼说,那就太好了,我现在就去看看。 王柳说,天快黑了,我这里倒是能住,你先住下,明天再去找活吧。冯眼说, 哪能再给你添麻烦,我有办法。说着就领着男孩走出院子。 王柳也没有挽留,到了街上,冯眼交给王柳一大叠认领广告,三人在镇街告别, 王柳推着小车匆匆奔着县城而去。冯眼兜里还有些余钱,便和男孩在一家叫做“好 再来”的小饭馆吃了饭,准备找家小旅馆住下。他们一前一后刚出了饭馆,有一个 人却从胡同里闪出来,慢慢靠近男孩,在昏黄的街灯下眨巴着一双精怪阴险的三角 眼说,呵呵,傻子啊,这几天找你都找不到,猫到哪里去了?怎么样,愿不愿跟我 走啊? 男孩却紧跑几步追上了冯眼,用力拉着冯眼的胳膊,眼睛里滚动着一团团恐惧。 冯眼把男孩掩到身后,对那个中年瘦男人说,你要领他去哪里?他是个什么都 不懂的人,见了你却害怕,所以我一看你就不是什么好鸟。瘦男子一惊,支棱着耳 朵看了冯眼一眼,脑袋晃了晃,昂起来,说,我要领他去哪里管你屁事?我是不是 好鸟也轮不到你管! 冯眼把胸脯一挺,眼睛瞪起来,说,我就要管,你怎么着? 男人两臂一挥,拳头就朝着冯眼的脑袋飞过来,男孩张大了嘴巴,似乎喊了一 嗓子,但是没有声音。冯眼一弓身体,顺势两手抠住那拳头,再接着那劲头加力一 撤,那男人啪一下就趴在地上,但是他很快就爬起来,拳头又凌厉地蹿过来。冯眼 故伎重演,又把那男人掼到地上。男子还想爬起来,冯眼就势骑在他身上,狠狠压 住了他。男孩也戮力按住他的腿,那男人不能动弹。他只是气吁吁对冯眼说,你是 谁?你是他家人吗?冯眼说,是啊,怎么了?男子说,你饶了我吧,当我什么也没 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冯眼也觉得两臂麻木,就松了手,把男孩也拽起身。那瘦男 人起身后慌忙逃走了。 一个看热闹的老头对冯眼说,你真是他家里人啊?冯眼说,要是就好了,我也 不认识这孩子。老头说,你真是个好人,救了这个傻子,我看你快把他领走吧,离 开我们湖林镇。冯眼瞧着老头那把精致的白山羊胡子,说,到底怎么了?大爷?老 头摇着扇子说,你还不知道啊,最近,我们这里来了一伙外地人,专门收购傻子疯 子,听说卖到南方大城市把胳膊腿斫断做讨钱的哩。冯眼说,你见过他们吗?老头 晃着秃顶的脑袋说,我倒是没见过,可是他们出的价高,有人专门寻找傻子疯子卖 给他们呢,刚才那个一看就是这种人。 冯眼的脊梁上嘟噜着冰凉的汗水。男孩的处境不妙。要不是今天返回寻他,这 孩子八成就完蛋了。男孩不识得这样的掮客,但他分明有感知。只是这感知相比掮 客的洞察和城府显得无足轻重。他另外从这秃顶老头口里得知,男孩在湖林镇至少 已经游荡了三个月,他天天在镇周围转悠,像是在找什么,又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 冯眼问,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老头说,谁知道啊,他不会说话哩。 当晚,他和男孩找了一家便宜旅馆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两人顺着一条小 街向北,出了镇子不远,果然看到田野里出现了片片简易的厂房,铁烟囱杵在房顶 上,淡灰的烟气像一根根绳子挂到天上去。空气里弥漫着木头的热热的香气。 他们在一家写有招工广告的厂子门口停下来,广告上说招聘数名扒树皮的小工, 计件工资,多劳多得。冯眼在老家听母亲说过这样的工种,一个月也挣不到多少钱, 母亲如果知道他现在竟然干这种小工,一定会阻拦他。可是,冯眼别无选择。 负责招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长相端正,谈不上漂亮,身材倒是不错。 她盯着冯眼,看到他长得细瘦而白净,背着一个旅行包,很文气的样子,她不相信 地说,你也来干这个?冯眼大方地说,我就不能干吗?女人说,你不像干这苦活的 人。冯眼说,人不可貌相。女人说,你是哪个村的?冯眼说,这重要吗?我只是来 干活的。女人努起嘴,说,你好像很生气。冯眼说,随便你怎么说。女人指着男孩 说,你们一起来的?冯眼说,是。女人领着他们往里走,来到一片储存杨木的荒场, 说,这里有工具,扒一棵树二块钱。早有几个年纪大、身板结实的老头在这里开工 了。尽管早上的天凉爽一些,但是老头们都光着上身,手捏一柄长铲,弯腰剥着树 皮。一棵棵杨树尸横遍地,冯眼似乎听到它们疼痛的呼喊。 女人简单交代了几句,就走了。她穿着红色的短袖衬衫,蓝色牛仔裤,背影有 一种浮荡的柔软。墙外是辽阔的稻田和玉米地,日光已经爬上庄稼的绿叶,到处金 光流溢。一种热辣辣的空洞感让冯眼觉得自己是漂浮在闪烁金光的河流上。这是一 片陌生而荒芜的河床。他已经多年没有干过繁重的体力活,现在,他重操旧业。 冯眼没有想到的是,男孩干起这活来竟然驾轻就熟,他的速度竟然还赶不上他。 冯眼惊诧不已。他不明白这里面的缘由。看来,他原来的判断没有错,男孩是个大 力者,他隐藏的力气发挥出来的时候,他迷糊的脑子也一定被澄澈了。从他准确灵 巧的动作看,冯眼不相信他会是个傻子。冯眼说,你跟谁学的?男孩抹了一把汗, 脸上重新浮现了那种冰粒一样的迷茫感。冯眼的心中也像被砍刀戳了一下。他在为 自己发愁,也为男孩发愁。他望着那些被风吹动的玉米棵子,那张狂而扭曲的叶片, 像燃烧的绿色火苗,他的心中倏然滑过了一种钝钝的烧灼感。他想男孩说不定内心 是非常安静的,他必定没有内心空渺而无依的挣扎。因为他的世界是原始而单纯的。 他还没有探究到人世神秘的宿命感。所以,他就傻了。但是他是真正的聪明。因为 他活得自足,但也超常脆弱。直到现在,冯眼才感到,他已经被故乡的天地抛弃了。 这不过是他暂时的过渡。包括这里燃烧着生长的庄稼,这刚刚被杀死的成片杨树, 甚至,那个允许他进入这个工厂的丰满身材的中年女人。由于这个男孩,他暂时被 搁置在这里了。或者,这正是他自己渴望的新旅程的第一步。他偶尔想到了与李水 娇相关的一些生存符号。人物。面目模糊。他待在让他恐惧的房子里,思考着他看 不到的出路。很长一段时间,他被一种巨大的力量压瘪了,他成了一个空壳。他的 前面不是没有路,他只是不愿意迈出第一步。现在他已经距离那个家越来越远了。 他与那里产生了距离,才能看清楚他当时的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