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晨露是晶莹的,鸟儿的呜叫是清脆的,芦苇地里响着哗啦啦的声音,是碧绿的 苇叶在秋风中晨舞,我跳呀蹦呀,像鸟儿一样飞翔……坐在镇北芦苇地旁,我突然 哈哈大笑着站起身,扯着脖子大吼,骚情吧你—— 我被同学们喊作墨西哥的时候,范宇梳着两根大粗辫子,脑门上总是耷拉着被 她每天早晨用木梳打理好的刘海儿,大脸盘上荡漾着歌唱春天的美好,也飘着雪花 膏的芳香。范宇总是习惯穿红底白花小褂子,那时候好多城市女孩开始穿洋装了, 可我知道,小铁梅是八零镇的女孩,当然也包括范宇心中的偶像……十五年前,穿 着警服的范宇送我去监狱的路上,我看见她那一头被大檐帽压住的齐耳短发,说起 了她脑后的大粗辫子,范宇说,往后咱俩都必须跟头发较劲了……那时候,我和范 宇谁都没觉出丝毫的矫情。 芦苇叶哗啦啦响了一阵,穿着红底、白花小褂子、梳着一根大粗辫子的范宇走 了出来。范宇看见坐在草地上的我突然收住了脚,脸颊上泛起了两片艳丽的桃花红, 两片嘴唇紧紧地咬在一起,两只手紧紧地攥着搭在胸前的大粗辫子,一双大眼睛也 水汪汪的,却不像我记忆里的小铁梅,咬牙切齿要和谁拼命的样子,简直就是一根 水灵灵的大葱……这个比喻我的确在范宇身上用过,那时候的范宇要去县城读高中 了,脑后还留着辫子,却穿着一套米黄色的连衣裙,那是范宇第一次喊完墨西哥后 加了讨厌俩字……可我眼前的人不是范宇,也不可能,却又不是在我心里时而躁动 那么一下子的牛小惠……啊……我记起来了,眼前的人就是我昨天晚上在酒店门前 看见的那个小女子,她不是和魔术师在一起吗? 我站起身说,哎——你也像我一样在芦苇地旁边转了一夜吗姑娘? 姑娘往后退了两步,说,不……我早晨起来后出来走走,这片芦苇地和我们老 家村南的一模一样,尤其是芦苇地旁边的沙河……你是谁?认识我吗? 我摇摇头试图走近姑娘,却把脚死死地戳在了草地上:你姓牛? 姑娘摇摇头说,不……我姓不姓牛和你有什么关系? 姑娘很戒备盯着我走了过来,却与我保持着很适合的距离,做出了随时逃跑的 准备,我很开心地笑着摊开了两只手,表示我除了脚下的破包什么也没有了。姑娘 突然转身要离开,我咬着牙从草地里拔出两只脚,说,十五年前,也是在八零镇, 我遇到了一个和你一样漂亮的女孩,记不清她的长相,和你一样留在脑后的大粗辫 子让我……你别误会,留在男人记忆里的都是美好的,你懂吗? 姑娘又摇了摇头还是很戒备地看着我,一只手悄悄探进衣兜儿,我看到她攥着 一部粉红色的手机才释然地笑着说,没有必要……不过,看到我有冒犯你的倾向, 可随时拨打110 ……哎——你也是八零镇的? 姑娘好像被我的减实打动了,很放松地扬起了那只拿手机的手,指向似是无边 无际的芦苇地,说,顺着这条沙河往西走,到了河的尽头就到了我的老家……也不 算是河的尽头,我们老家西边是连绵的群山,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山坳,沙河遇到 山像被火烤着的塑料管,弯曲了也漏水了,山坳里有水也有鱼,水边的芦苇也滋润 得可以……哎,你干吗说我是八零镇的? 我说,像,我只是说像……你会变魔术? 姑娘说,不会,我是来八零镇找工作的,在街上遇到了那个魔术师,他让我乖 乖地依照他的话去做就行了。我做了,他很满意,我却不满意。爹妈死了,奶奶一 个人在老家需要人照料,可我在合同上签了字,不说我毁约后赔他多少钱,连他给 我的这部手机都……不说了,我横竖是要回去的……我一定能回去吧? 我还想问姑娘是不是姓牛,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姑娘接完手机急匆匆地走了。 看着姑娘慢慢在我的视野里消失的身影,留在我眼前的却不再是一根粗粗实实的大 粗辫子了。 第二天,我又走进了小剧场。 大变活人就是昨天晚上他们宣布的所谓刺激也惊悚的魔术节目,能吸引这么多 人是演艺方要和观众做一次近乎于胡闹的互动——魔术师能为观众变出一个俊秀的 小女子,也能把那个小女子变得无影无踪,谁能在小剧场里找到那个小女子,能获 取一笔数目不小的奖金,可他们每天晚上只允许一个人参与,条件是获取参与权的 观众,必须凭着入场券号码是否拥有被抽取的幸运……可我没想到被抽到的人竟是 张小祝。 魔术节目还是被安排在最后,我坐在角落里,没想到张小祝会和我一样悠闲地 走进小剧场,我在镇北芦苇地旁遇到的那个小女子出现在舞台上在我的预料之中。 魔术师又玩了一些小魔术后,才开始所谓的互动魔术。被魔术师变出来的小女子来 到观众面前,魔术师介绍她叫盈盈,可我还是很固执地叫她牛小惠,我相信坐在小 剧场里的张小祝肯定也这么想。盈盈小姐或牛小惠还是一身很朴素的打扮,红底白 花小褂子和一个大粗辫子是标志性打扮……盈盈小姐或牛小惠被魔术师变得无影无 踪后,主持人上台当众抽取幸运号码,张小祝走上了舞台,台下的人突然大叫了起 来,理由是抽取号码不公正……小剧场里随之动乱了起来,我像看耍猴儿一样看着 情绪躁动的人们,他们冲向舞台像小老鼠一样乱窜,经理被人挤得像漂在洪水里的 烂头椽子,不得不惊扰镇派出所,伴着一阵阵刺耳的警笛声,小剧场里慢慢空了。 我走在街上还能看到到处找盈盈小姐的人群,张小祝呢? 我被人挤出小剧场后,张小祝也成了被扔进洪水里的一粒沙子。人们高喊盈盈 小姐的呼声慢慢小了起来,夜也慢慢深了。我孤魂一样走在街上,异想天开地想, 盈盈小姐肯定被警察们护送着回了酒店,可我走到酒店门前,几个警察正在说牛小 惠(往后我肯定会很固执地这样称呼那个小女子了)。我有些懵,可我想起张小祝 的时候,张小祝正撅着屁股在小酒馆门前拾掇烙火烧的大炉子——用一锹锹湿煤死 死地压住窜动着的火苗,刚才发生的一切仿佛与他无关! 我仿佛被警察追着跑到镇北芦苇地旁,看着被夜风吹着的芦苇、听着从沙河里 传来的潺潺水声……声音,所有的声音对我来说都值得探究。可我不得不承认自己 是笨蛋的同时,断言十五年前和十五年后所做的一切好像都是梦,包括今天早晨在 这里遇到的那个小女子,那是范宇的魂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