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经历一次失子之痛后,苏家生人到中年的母亲对他疼爱大家都不难想象。苏 家生的性格,却与我们现在每个家庭都有的小祖宗类型的宠儿恰好相反。打小他就 知道自己是抱来的。山村太小,日常能调动人们关注的事情太有限,一般大人的嘴 尚可以自觉,小孩子们毕竟不行。而且苏家生的生母在他小时候每一年夏天(据说 她是外县某个镇子上的小学老师,所以都是放暑假的时候来)都过来看他一次,苏 家生四五岁时生母来看他,母亲让苏家生管她叫姑(她并不反感她来,或许是她们 俩都失去过孩子),苏家生小时候也叫。那时,他弄不懂她是谁。苏家生八岁那年 夏天,姑又来的那天,母亲在村子里却怎么都找不到苏家生了。后来母亲站在村子 边扯着嗓子向庄稼地,向山边的林子里喊,喊了很久,快喊破了喉咙,就是没有喊 出苏家生。等到下午,姑只好走了,再不走就截不住长途客车了。母亲送姑出了村 子,还是不舍(多半是不忍吧),坚持要把姑送上客车,村子离上客车那个岔道口, 需要往下面走五里路。两个女人走过一段玉米夹峙的狭窄村路,村子在身后消失多 时,前面的视野开阔了一些,因为道两边不是玉米地而是水稻田了。又走了一段, 姑好像是先有了感觉,一回头,果然苏家生跟在后边,离她俩十几步远。他没在路 上跟着,是在稻田埂子上,稻田埂子和土路隔着一条浅浅的水流。显然他原先是在 玉米地里来着,后来玉米没有了,她们才看到他。母亲想到姑这几天要来,大体要 让对方多放心些,那几日给苏家生勤换衣服,背心和短裤都是早上新换的,但不知 他这大半天在哪里乱钻来着,已经很脏,脖子胳膊腿都细瘦黢黑,小腿以下被乱蓬 蓬的稗草叶子之类的杂草遮挡,姑看不到他的鞋子。她俩停下招呼他过来,他停下 盯着她俩却不过来,也不出声。母亲要过来拉扯他,但先给姑拉住了,因为苏家生 在做着向后退缩的姿态,姑怕他跑掉。不能总僵持,她俩只得往前走,又走一段, 苏家生就在后面跟着走,保持着那段距离,绝不迈过那道浅浅的水沟子。她俩还想 努力,但孩子又停下,又现出要逃走的样子。后来母亲狠下心来喝住苏家生不让他 继续跟了,因为姑已经满脸眼泪,回不过头来、也站不下脚了。她快三十了,婚期 订在那年国庆节,夫家在关里的某个小城市。那个夏天东北很多地方流行一种长裙 子,看着像丝织,但质地却像绸缎被面子一样非常厚实,姑穿的那条是白色的,苏 家生的记忆里,姑脸型偏瘦眼睛显大,而且两肩窄溜身材也偏瘦,个子不是很高, 白亮亮的裙子几乎要盖到脚面,她上面的衬衫和皮包,下面的皮鞋和袜子也是白的, 人也生的很白皙,总之,完全不是乡下女人的样子。那个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小山头 那边,一次也没有再回过头。那是苏家生最后一次看到姑,时间是九十年代初期。 就是这样,直到今天他们家谁也没有主动把这个事说破。显然,这个事今天已 经不重要了。但是,在苏家生长成现在这个苏家生的过程中,某些时候,如果他们 若把这个事情彼此说开,会不会对苏家生能更好一些呢?自然,凡是对过去的事情 做出的假设,其实都不过是一种无奈的表现。这里意思是说,每个人总都有各自的 局限,就是表现得程度大小不同罢了。 苏家生刚抱来头几年,村子里的妇女们总对母亲说这孩子以后一定会长得又聪 明又漂亮。自然这是一句客气话,可不是一点没有来由。照一种经过长久积淀的民 间经验及默契,人们都认可私生子大多数真是所谓爱情的结晶,往往是比一般的婚 生孩子明显聪明漂亮的。当然女人们不会把这个依据说给苏家生的母亲,苏家生的 母亲也许也默契,但也不会说什么。她是个中年母亲了。自然,她更希望苏家生日 后能长成那样。苏家生渐渐大了以后,就没人那么说了。 也许他也是很聪明的,不过不是表现为一个聪明学生的那种——那是最明显的 一种方式,他的学习也一般,似乎还没有他那个死去的哥哥表现积极,连初中都没 念完他就回家放牛了。对此,母亲却好像是很满意的,虽然没和人明确讲过。那个, 就是念了书才有了些她搞不懂的的古怪念头吧。她内心里,是有些仇怨念书的。另 外,小孩子们的聪明大抵总是拔尖儿外露的。比如,大伙一块玩儿的时候,或者苏 家生也有过一些灵机闪念的时候。此类忘形表现,经常要让个别聪明惯了的孩子不 舒服的。当时或稍后,有聪明孩子总要想办法提到他的名字,虽然不至于当下说他 是野孩子,但和别的孩子们闪烁着一种大致是同谋者或同盟者的愉快眼神,用类似 唱歌般婉转调子说:苏家——生呗!苏家生便会立刻低下头,溜边了。成年后,他 基本也长到了一米七左右的一般男子个头,但看着却没有。这个视觉上的错觉也常 见,形成的原因却各个不同。一般粗壮的人会这样,他却是由于单瘦,肩膀显得窄 些才让人这么觉得的,而且,年轻腰也细吧——反正他那一堆一块,说他一米七, 瞅着有些不够分量似的。平时他表情略显黯淡,眼神(他眼睛活脱脱如他的生母) 似乎躲闪,这些无形中也辅助了人们的那种印象吧。 其实,他是相当结实健康的。平静独处的时候眼神柔和,专注于什么的时候偶 尔某一瞬明澈灵活。 蓝小婷超过二十三岁那年,曾经有人给他们提过一次亲,那时她仍不把他看在 眼里。她满二十五岁,他们结了婚。大家都明白蓝小婷大致有些俯就无奈的心情。 不过,决定这个姻缘的还有一个细节:两次提媒中间的那个夏天,从城里回来的蓝 小婷去舅舅家,遇过苏家生一次。 她舅舅和苏家生家一个村子,是他们的媒人——他们真正的媒人其实是舅母, 她舅母也有一个女儿,也聪明漂亮的,不过十九岁就未婚先孕嫁在本村了,所以舅 母对多年跑在外面、心思显而易见不在乡野的蓝小婷的婚事格外上心。那是个傍午, 天气晴朗,蓝小婷一人走到苏家生他们村子下面的山湾处——就在苏家生和生母最 后分别那片稻田往下面不远,这面的这个山头伸过去,对面的山头靠过来,形成一 处促狭的拐弯山峡,地势也随之陡然不再平坦,不适于耕田——看到苏家生正在紧 挨着路边的浅河滩上擦洗摩托车。天很热,他只随便穿了件挎梁背心,一边自己吹 着口哨。他们相过一次亲了,蓝小婷认出他来,觉得他脱了外衣露出肩膀来看着倒 显得不那么瘦溜了。苏家生顺便擦擦摩托车,他是来看牛的。他家的母牛用长绳子 拴在对面的草地上,牛犊子出生不久,颜色还浅淡,下到沟子里来喝完水要回到母 亲跟前去,那需要爬一道一米来高的陡土坎子,却怎么爬也爬不上去了。擦洗摩托 的苏家生突然做出了一个相当有爆发性的举动——他把抹布一甩搭在车把上,一步 跨过小河沟子,斜着跑上去几步,猫腰两手托了下小牛犊子的屁股,它就着他的劲 儿——上去了。苏家生回过身来,正面对着阳光,由于骤然跑过,他脸色显得红润, 笑意还挂在脸上,这时——他才看见蓝小婷。她穿双凉拖走在土路上,几乎没有声 响,虽然隔条河沟子,他俩却一下子近得几乎面对面了。路面位置比河滩高,她很 坦然,有些俯视他——毕竟隔开几米,这种俯视也不明显——在他没来得及躲开目 光时蓝小婷先打了招呼: 你家的牛啊? 不……是……过来了? 嗯,我姥过生日。 坎上坎下没住脚这么搭讪两句,也就到了苏家生的摩托跟前。蓝小婷便走过去 了。 这个细节的重要性,大体和苏家生的某种表情、某个眼神有关,对蓝小婷日后 决定嫁给苏家生是有一定关系的。很多女人的大事情,何以常常跟个别看来不搭调 的细节有些关系呢?这个,也是说不清楚的。不过,他们婚后,蓝小婷却一直没和 苏家生说过这个细节。现在看,显然有些遗憾了,估计蓝小婷自己也后悔。 蓝小婷自从十七岁进城里以后,回家的次数不很多。苏家生倒是比一般离乡务 工青年回来得更多些。他们这茬青年人自然而然多数时候都不生活在村子里了。 苏家生虚岁十九那年,才头一次去城里干活儿,之前母亲抓紧不放,总说他体 格该再长结实些。苏家生自小比一般孩子听话,到了十九母亲实在是留不住了,他 去建筑工地当了力工。电话里他总说自己很好,父母也还踏实,别人家的孩子比儿 子小一两岁的也干得不错。母亲给同去的别的村人打电话,都说挺好的。可是过了 一个多月的时候,苏家生自己却回来了,病了,大约只是重感冒吧——其实更是想 家。人瘦多了,头一次离家,刚见面和爹妈急着说在外面的见闻,少有的很兴奋, 突然流起了鼻血,流得很吓人,简直就是蹿血。爹妈吓坏了,赶忙让他躺炕上,弄 瓢凉水忙往他额头上一个劲儿拍,并给乡间大夫打电话,大夫赶来时,鼻血已经止 住了。过了一个礼拜,苏家生复原了,母亲却说什么都不让他再去了,行李后来由 别人捎回来。 次年,他又出去。这回不是当力工了,由一个远房表舅带着在工地上学习开塔 吊。苏家生自己干的很上心,工资比力工多。就是工作时间太长,通常每天都十六 七个小时。有一天父亲被他打电话从乡下叫到城里,因为是危险工种,劳务合同上 需家人签字。父亲一见到他,脸色大变,显然是吓了一大跳。恰好管理劳务合同的 人出去了,要下午回来,苏家生那天和别的工友换了班,中午和父亲去外面一家小 店吃饭。叫那个舅舅了,舅舅没时间。父亲六十来岁,看起来像是苏家生的爷爷, 一辈子没在城里干过一天活儿,住过一夜。可以想见,饭吃得并不自在。一块肉片 没夹住掉在了桌子上,他立马伸筷子叨起来吃了,苏家生没来及拿纸,他又用袖子 把油污擦了,动作和他模样不协调地敏捷。并且对刚好经过的一个服务员小丫头蛋 子难看地挤了下笑,意思是歉意。可是下午签合同时,这个看见任何一个陌生面孔 都明显羞涩似的老头儿却说什么都不签字了,满脸歉意缩着肩,弓腰,也说不出什 么道理来,反正拒签。旁边的人皆莫名其妙,苏家生急得和他发火。和父亲他敢。 苏家生当即给母亲打电话,他知道母亲在父亲跟前说一不二。但是他只知其一不知 其二。母亲让他把电话给父亲,父亲冲着电话嗫嚅:要……要不,就别让家生干了 ……电话那边母亲根本没有细问缘由,干脆就和他俩说:那今天下午就别干啦!傍 黑他们父子带着行李回来,母亲离开村子五里,在长途客车经过那个岔路口等他们。 不出所料,苏家生本来就偏瘦,年轻肉少,平时体重在一百一十斤左右,现在,瘦 了最少二十斤,大约连九十斤也不到了。苏家生到家就睡了,连着一个礼拜没怎么 起来,一个多月吃鸡就吃了十只左右才恢复。在家放了一阵子牛他再也待不住了, 仍然要去城里干活儿,仍然要回那个地方和表舅开塔吊,苏家生是个大小伙子了, 凡事有自己的道理了,母亲没有拦他,但是这次隔段时间她亲自去城里看他,苏家 生绝不是头一次瘦得那么厉害,他大体适应了那种工作,也适应了城里的生活。母 亲去的第二次,亲自给劳务合同上签的字。五十多年前,她也念过两年书的:我的 名儿我还会写啊!于是,苏家生以后大体就干那个活儿——间或也开开铲车或修修 车什么的。在村子里人眼里,苏家生是个有手艺的吧,反正是比那些当力工的小伙 子们强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