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现今的乡下孩子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城里,到外面常常起各种各样新念头,不 再回村子里来生活的很普遍。 苏家生看来没有过那种念头,大约,他心里也认为,自己情形和别的青年终是 不同;也许,他心里也有某种不自觉的倾向——或者说是隔阂吧——本能地把外面 当做异乡。他在城里干活儿的间隙,抽空时常也和别的小伙子一起出去玩儿,喝喝 酒了,唱唱歌了,上网吧里玩游戏、看片子、浏览色情网站……等等,诸如此类很 普通的娱乐。一次和一个人晚上出去,那个伙伴约了两个姑娘,说是城郊一个针织 厂的女工。他们四个人一道上酒吧,吃冰点,唱歌,反正到哪里都喝了酒,闹到半 夜了,他们又买了酒到两个姑娘租房的公寓里继续喝,好像是都醉了,其实谁也未 醉到一塌糊涂。他俩到洗手间,朋友一边尿一边扭脸和苏家生说:尽着你挑——我 看江娜不咋乱说,好像对你挺有意思哈,要不你先跟她睡,后半宿乐意换,咱们再 换换班儿……苏家生低头撒尿,没有接茬。再回去喝酒,他不再是之前的状态了。 渐渐,他也觉出自己好像使另外三个人不舒服,他们似乎有了什么默契,似乎鄙视、 弃绝他。后来,他自己走了。以后,苏家生也没出过类似的岔子。 每年冬天苏家生回家待一两个月,把挣的钱如数交给母亲。在村里前辈人眼里 他是个不会出什么岔子的孩子,相当本分,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出息了——苏家生和 他的爹妈也没那么想过。从他虚岁二十一那年冬天起,母亲开始张罗让他看对象。 但总是不大顺利,姑娘们的爹妈倒是多数觉得这孩子很顺眼,姑娘若跟了这孩子一 辈子应该错不了的。可是,早已不是父母说话起作用的年代了。大多数姑娘不满意 他。对有些中意他的姑娘,苏家生偏又不满意。 蓝小婷只是他看过的许多姑娘里的一个,他却是蓝小婷回乡相亲的头一个小伙 子。以前,蓝小婷对回来找对象是不考虑的,后来过了二十三周岁,终于撒口了, 可是看了一个苏家生,她大为扫兴,当时甚至和爹妈说了些很难听、很过头的话。 以后,一年半的时间,真再没有相过亲。可是,她虚岁已经二十六了。这时,舅母 又提起了苏家生。她心里对舅母依然有些恨怒,但更多的是有些无奈了。而且,中 间她也又见过一次苏家生的——前面说了——对她自己潜意识里大约是个安慰。总 之,一提就成了。苏家生家为这个时刻做的物质准备比一般农家要充分许多,他们 在提亲的一个月后就结婚了。现在他们这里的乡下,都这么快:跟以前时代也木一 样了,人们都不再相信订婚的契约效用,订了婚,可以放一两年,甚至更久——那 样的事儿,再没有了。况且,苏家生只比蓝小婷小一岁多。 亲友们顺口说着喜兴话:这就是姻缘啊。 婚前那一个月里,他俩自是多次在一起。事情杂,多,很忙,匆忙置办一些结 婚必用的用品:家电、行李、衣物等等。按说总该抽些两个人在一起独处的时间, 都要结婚了,不会一点时间抽不出来的,双方的家人也都默契避让的。但是他俩确 实没有那种独处,这种情况在二十年前的乡下就已经少数了,但是到今天仍然不是 绝对没有。主要是,苏家生自己实在过于羞涩拘谨。 缺少那种必要的过渡性的预热,新婚之夜,一样也要对面的。之前,出于什么 朦胧的歉意和同样不太明确的责任感(怎么说呢,她的前辈女人们都是乡下女人, 她现在也将要是了),蓝小婷大约也曾经有过试图向未婚夫委婉解释什么的念头, 可是她没有找到恰当的时机,主要是没有制造出某种适合的氛围吧,她无能为力— —她穿高跟鞋看着不比苏家生矮多少,她比苏家生大一岁半——于是沉默保持着, 积蓄到新婚之夜。苏家生这方面虽无切身经验,当然也是知道的——他之前也不是 一点想不到,自然他不愿意那么想,马上转开念头。有些失望?……也没什么意外 的,或者是有些不快的,不过他没有说什么,没什么表示,然后好像安静地睡着了。 蓝小婷本来是有应对一定冲突的心理准备的。她预感苏家生这个人,大约不会出现 太难堪粗暴的局面,但是没有想到会这样平淡。她松了一口气?还是有些朦胧的失 望?也许都有,总之也都不明确。按说相对于丈夫,她大致情感更丰富也更有经验 一些,她若主动沟通沟通岂不是更好呢?这当然也只是一个过后的设想。那个晚上 控制她的,可能更多的是一种她不自觉的、传承到她身上的农村女性的歉疚——她 不会承认,但大抵是。 那个晚上两个人没有接着亲近。大体上,说不上有什么障碍,也说不上有多少 感动吧。 接下来的日子,也没什么的。 如果,山村的日子真一如以前一般平实单调,侍弄庄稼禽畜,顾恋孩子老人, 为饱暖忧心,大家没有杂念,没有太多念想,仿佛日子没有尽头。估计,一切都会 在不觉中好起来的。毕竟在这个环境里,她是善良的,他也是的——素常的日子, 谁会为人为己胡想这些呢。 一天,蓝小婷和袁媛蹲在村子街道上闲聊。心里忽然涌过一股不满。有些说不 清楚对什么,大抵还是对自己吧。 袁媛和她一个村子嫁到这里来的,她俩同岁,小时多年是同班同学,所以蓝小 婷结婚以后她们自然成了伙伴。事实上也没有别人可供选择,这个村子只有三十多 户人家,当前并没有几个小媳妇。袁媛已经生了两个孩子,老大都上学前班了,肚 子里老三刚刚怀上,才俩月吧,尚没什么不方便,所以她还是习惯地在地上蹲着, 两臂揽着老二,不让她乱动,嘴里照常和蓝小婷讲着她婆婆的种种新近的不是。她 光脚趿拉双破旧的塑料拖鞋,脏得勉强能辨出本来是粉红色,泡沫鞋底已经踩得很 薄,很快就要从鞋跟那里裂开了。这么蹲着说闲话的袁媛有个习惯动作,她右手有 时抽空腾出来抠完自己的右脚趾夹缝,然后又用相同的那根食指来挖鼻孔,她天天 不时那么做,是不自觉的。开始蓝小婷有些恶心,她从来没有提醒过袁媛——那有 什么用,难道袁媛能改掉?后来就习惯了,但这天蓝小婷却感到不舒服起来——非 常的不满。她发觉自己这样唠嗑的姿势和袁嫒不知何时完全一样了,像是在解手。 和袁媛的区别只是自己臂弯里还没有孩子,自己没有挖鼻子,抠脚趾夹缝。 夏锄结束,庄稼封垄以后,他们两口子又进城来了。春天结婚的时候,家里特 意多包了些地,原打算今年他们不出来的。俗话说“四月孩儿,骑着年儿”,通常 来讲,这个冬底蓝小婷应该做母亲的。这一年她既然没怀孕,庄稼地里又没有什么 紧要活儿了,出去挣几个钱最自然不过。他们的婚事,花了十三万。家里经济上比 村里别的新娶亲的人家原先好些,但也欠了债务的。今年小两口不出去打工,往后 也一样,这是他们的日子。对没有怀孕,蓝小婷自己并不意外,药物的残效期是要 有一段时间的。她模模糊糊地想总会怀上的,好像也是有些期待的,但是似乎并不 着急。 苏家生的活儿是提前打电话预定好的,他进城第二天就开始去工地上千活儿。 在那个表舅家住了两日,两口子自己租了房子,和表舅家也在同一区域。那一片大 致都是三十多年前一家现在已不存在的厂子的家属区,平房和旧楼掺杂。是这个城 市里一个农村人租住比较集中的地带。蓝小婷租的四楼,也是顶楼。三十五平方, 三百五十块钱一个月。按行情说平常,对他们小两口儿来说,看着有些贵了。苏家 生下班回来,蓝小婷已经给房东交了半年的房租。这里交代一下,蓝小婷手里的钱 比较多,她进城挣钱将近十年,头几年赶上哥哥结婚,给过爹妈一些。后来,娘家 也不那么困难了。姑娘大了心事复杂,明白了自己终是要去别人家生活的,自己的 辛苦钱,干吗都要给娘家——欠哥嫂的?他们未必真就领情。她的那笔私房钱有多 少,苏家生也不清楚。袁媛私下嚼舌,口气里仿佛在暗示什么,说出的数目很大, 不见得可信,但是,有一点是明白的——蓝小婷为姑娘的时间,和村里同伴们比时 间最长。另外有一笔十万块钱,就是她和苏家生结婚的彩礼,还在她手上根本没动, 这是谁都知道的。现在东北乡下很多地方的婚俗大致是这样的:男方要付给女方一 笔相对于大家生活水平而言数目非常可观的彩礼钱。这个习俗是古来就有的。以前 彩礼是由女方父母支配的,到二十年前大体全姑娘本人管了,或许还给上娘家爹妈 一点儿,但现在多数都不再给了,因为计划生育了孩子少,新一代娘家爹妈不似以 前那么困难了。那笔钱可以保证小两口儿结婚后直接过上好日子,因为结婚欠下的 债务通常都由男方父母负担。以往,一个家庭里往往有两个以上的儿子,分这个心 眼儿谁都理解。现在一家只有一个儿子了,这个风俗却仍然愈演愈烈,价格不断攀 升(置办结婚用的衣物、家具、电器,以及酒席等等是用不了多少钱的——占彩礼 的比例越来越小。价格涨,就是使婚后新娘子手里的钱不断增多),原因是:现在 的年轻人成家大多是自己单过的,结婚欠下的债务,自然也由公公婆婆负担。蓝小 婷和苏家生结婚,是和苏家生父母结在一起的,开头已经说了,几年前就翻盖了备 苏家生结婚之用的这所房子。蓝小婷从来没透露过单过的意思,这一家的情形她也 是心照不宣的,她体谅苏家生的父母都年过花甲了,不比别家。其实在苏家生的爹 妈一方,就是分家,老两口也不是没有准备的。分了,又有什么奇怪的?老两口子 节衣缩食,一辈子什么辛苦都吃过了,就是没学会享福。所以,苏家生结婚欠的债, 不足四万块钱,小两口儿真分家,真一分钱债务不领,老两口儿也没有什么不平, 也不害怕。老两口儿私下合计,最不好的一种结果,是分家他们老两口儿搬出去, 那也没什么,村子里的人搬出去多家了,有闲旧的草房子,很便宜的。他们觉得自 己还很硬实——他们养苏家生这样大,心底里没特别指望他将来养老。蓝小婷毕竟 年纪大些了,过门几个月,公公婆婆大家很和气,是不是也有些不大一样的小心呢? 好像素,淡些,但是无猜忌。蓝小婷婚前原先对公公婆婆相处并无苛求,婚后的情 形似乎比婚前她预想的还好些。所以,蓝小婷如果心底里有在城里长待下去的打算, 和钱,和公公婆婆是没什么关系的。再说,苏家生下班回来,自己心里也计算了一 下,半年,正好是在春节前。 过几天蓝小婷也找了活儿,是在城郊一家制衣厂,离家比较远,但是厂子有车 接送。苏家生心里闪念了一下另一个厂子的名字,立即自己转念了——是,或者不 是,有什么关系吗?他为自己的小心眼儿有些羞愧,但是不自在的感觉并没有随着 微略的自责消失。自小生活在城里的人,心里也未必都有苏家生村子里的那种踏实 放松。到了城里,个人对生活的无法操控苏家生还没有明确意识到,不过他这种隐 隐的不安是自然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