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事情很快就出来了,快到蓝小婷自己都万万没有预想到。 他们才是新婚,按说,总要有一个转变。可是事实上,几乎没有什么过渡期。 蓝小婷婚前,也在这个省城里待了多年。换个说法,也可以说她是受了伤才回乡下 去嫁人的。她原以为自己一结婚,就和过去的生活划出了鸿沟,可实际上,结婚不 过是兜了个圈子,她回到了这个城市,就是重新回到了一个原点——就是这样。她 是换了手机号码的,但是一回城,时间稍长了,总会接触到原先生活圈子的人。有 人很快就找到她了。她最初也是拒绝、犹豫的,但并没有多久——现在的人信息交 流太迅速,情感的发展方式也随之变化——就是这样。蓝小婷和原以为已经绝决了 的一切,轻而易举地换一个方式取得了对接。现今的生活就是如此,常常叫人第一 感觉来的突兀,匪夷所思,回味过来,原来又是非常平常。 苏家生干的那种活儿,具有一定的不确定性,经常由于机械或者天气的原因干 不了活儿提前回家。某天,这样一个时刻蓝小婷的电话响了,她看了眼号码,不由 又看了眼丈夫,然后看来镇定自若地站起来,一边接听一边走到另一个房间——她 也只好这样做。在苏家生这方面,日常来讲,能说妻子就不可以有这种电话吗。接 不适宜配偶旁听的电话,是不是成为了一种很多夫妻间的自然——这种自然前辈夫 妻们自然没有的。简便说,便是一种新东西插入了夫妻间的生活。类似的新东西, 现在,多种多样了。 又一次,蓝小婷接电话刚一站起,苏家生就起来出门去了,但他觉得自己不是 要有意给妻子一个不满的背影,他想起来要下楼去买点儿酱油。然而他在最近便的 一个小铺却没有买到,因为那个小铺的两口子正站在柜台后面,指着对方,唾沫飞 溅,用最肮脏的话互相攻击、诅咒。战斗看来时间不短了,他俩的小儿子红领巾并 没有摘下,埋头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在研究什么组装玩具。苏家生在门口站了下, 当然没有进,从店门前过去了。要到下一家小店时,有三个妇女坐在门旁的塑料凳 子聊得热乎,有一个夹着香烟,但是样子并不悠闲,灯影下兴奋度也相当高:…… 我指着鼻子跟她说,你自己裤裆里头夹的是啥?还让他有精神头儿四处跑骚儿一没 有用的货!还好意思来找我?……其中那个老板娘没有留意到他过来,苏家生也没 有停下脚步。在渐次浓厚的夜色里,从纷乱的灯光中看不清面孔,但有些乡音似曾 相识,纷乱繁杂,匆忙不安。 苏家生顺着老旧的水泥街道漫无目的地一个人走着,一时忘记了自己出来干啥。 不觉到了十月底,这天傍晚却下起了雨。蓝小婷她们厂子赶着交一批货,加了 两个小时班。下班时雨已经很大了,雨势很沉稳,不必侥幸会很快停下来的,看样 子也许要下一夜。通勤车里女工们纷纷打电话通知家里人出来接自己。这样的雨天, 苏家生他们工地通常也是不干活儿的。从杂色的灯光里看着雨点前赴后继碎裂在她 旁边的车窗玻璃上,变成迅速下滑的稀薄水流,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蓝小婷没有 伸手摸电话。她有些累,大约懒洋洋的,浇就浇点吧,也无所谓。将要下车前,提 前站在过道上的她还是往自己下车的道口张望了一眼,看到路边打伞站着的身影, 她心里一热。自己不是往日到家的时间,他八成站了很久,或者出来多次了。 等半天了吧——咋不打个电话啊? 落工地上了。 两个人在一张伞底下挨紧身子,跑着穿过雨地。地方比较偏僻,从路口到他们 住的那幢楼距离不近,跑进楼道,两个人有些气喘吁吁。爬楼梯时,苏家生感到妻 子仍在抓着自己胳膊没放,和雨地里一样贴着自己。他们俩到底年轻,刚才跑得太 快,身子都热了,他们租的房子只有一个刚能容身的厕所,两人都有数日没有洗澡 了,爬楼梯时彼此的体味儿散发出来,融合出某种朦胧又强烈的熟悉味道。 苏家生自己在家里包了饺子,很简单就可以煮好,也用不着帮忙的,简便换了 衣服的蓝小婷却过来了。还有几天才开始供热,此时屋子里正清冷。小两口儿在狭 窄的厨房里,守在大勺跟前。热气腾腾,室内不觉中在温暖。饺子在水花里翻滚, 马上快要熟了,蓝小婷闻出了芹菜馅的香味儿。 这个时候,蓝小婷的电话晌了。 大约,蓝小婷后半生都会后悔那天自己没有关掉电话。如果她关机,对方就会 知道苏家生在家。说不定过了这个晚上,一切可能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可是自己突 然有些兴奋,进屋却忽视了关机。对方也应该想到这么个雨天,苏家生应该在家的。 可是这个下着雨的晚上,那个人却偏偏在别的地方喝醉了,醉得不像话。 电话响起的瞬间,蓝小婷的肩膀感到苏家生似乎战栗了一下。蓝小婷没有敢看 苏家生的脸。他们俩这个晚上,显然已经坏掉了。 她从厨房出来,一股泪水突然涌起,她恨打电话的人,更恨自己。强忍住,蓝 小婷拿起电话,直接关了。她想这样关机了,对方也就算了,这是个情绪烦躁的做 法。然而已经醉得无法控制自己的对方,此时已经在他们家楼道里,被酒劲支着, 特别冲动。他来时坐的出租车已经被他打发走了,电话打不通,他依然往楼上爬上 来。 蓝小婷看苏家生默默地捞着饺子,后来还是过来帮忙。她来到厨房门口时,响 起了敲门声。苏家生哆嗦了一下,这次非常明显。两个人都把自己的举动止住。砸 门声持续着,在屋里听起来很粗暴。蓝小婷再也忍不住眼泪了,她转过身,过去打 开门,冲出去猛地把那个人推了一下:敲什么敲?滚开!滚哪—— 对方往后退了两步,他趔趄了两下,站住,嘴里喃喃着:婷婷,走,咱俩走吧 ……他抬起双臂,要过来抱住蓝小婷的样子。 蓝小婷哭骂着,推挡着他,自己却突然被身后的苏家生撞倒了。蓝小婷脑袋碰 在墙壁上,有些晕眩,等她扶墙站起来,两个男人已经顺着楼道跑下去了。 苏家生判了十三年。 巧的很,邻村一个比他还小几岁的青年差不多和他同时期获刑,也是十三年。 那个人是在另一个很大的城市里,同三个伙伴在大街上,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声称一 个陌生女孩子是其中一人的老婆,任那个女孩子如何哭叫哀求全都不管,一顿拳打 脚踢后光天化日公然劫持到住处,过了两天两夜后才被解救。那小子在那个事件里, 还只是个从犯。 两人的巧合,在村子间一时成为话题。人们大多觉得苏家生还算是幸运,毕竟 他是自己从厨房抄了刀子,追到外面把人家捅死了。 大家说,苏家生被判的这么轻,有法官们同情他的关系,更主要的是过后居然 没有查出死的那个小子是哪里人,他出来在城里混了多年,没人说曾见到他的老乡 亲友,在他身上和住处连有效的证据也没有找到一个,八成平时用的都是个假名字。 总之更可怜,死了连个替他诉冤的人也没有。大家说,苏家生所以判的这么轻,更 是由于使了钱的关系,苏家生的媳妇为捞苏家生把自己的钱都花光了。这一说法让 人们对蓝小婷谅解很大,大家的这一宽宥里多少也有一丝窃窃的、彼此不言自明的 快慰吧:蓝小婷的私房钱花掉了,和大家一样穷了。说不清出于一种什么的默契心 理,那时候都传说蓝小婷不会和苏家生离婚,将一心一意等苏家生出来。八成,蓝 小婷自己也那么人前表态过。作为一个女子,多半都有过强烈为一个男人撕心裂肺、 痛痛快快地激动一次的渴望吧,这个情形,蓝小婷终于有了,不想,却是靠这个情 形。后来,日久不见蓝小婷回来,虽然没有离婚,也再没人说蓝小婷在等苏家生了。 蓝小婷的舅母和袁媛她们在村里私下说蓝小婷多半又在外面找了男人——那又怎么 样呢?过来一两年,人们的兴趣早不在这个事情上头了。 这话终于是会传到苏家生的母亲耳朵里,因为村子很小,留在村子里的这些人 平时还是散淡无聊的,蓝小婷的婆婆说:只要婷婷经了这个事儿,往后好好过日子 就行了。 苏家生那个好脾气的父亲在他被捕后不久,前途未卜期间,猝然脑血管破裂死 去了。他母亲因为这两件事情憔悴了许多,头发白了大半,明显一副老太太模样了, 不过她始终能撑得住,身子很硬朗。没有老伴和儿子,她自己没法种地和养那么多 牛了。冬底,她只留了一头脾气温驯的小母牛,卖掉了其他的七头牛和当年的粮食, 地也包给了别人家,把债务全还了。 转年,房子后面的沙果树一年不经修剪,枝条叶子肆意滋长,满树芜杂。树她 弄不了,但是屋里外面总是整洁的,园子种的也好,母牛下了个犊子,她经管起来 吃力了些。 亲友邻居不免有时过来劝慰她,她说:你们就不要多操心我了,我得好好守着 这个家,等我儿子回来有个暖乎的窝儿啊。家生好生改造,三十多岁也就回来了, 以后,他的日子还长着呐…… 十来年,瞅老太太这精气神和身子骨,也还能行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