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玉书像养一头肥猪那样把自己养在屋子里,窗户严实地闭着。 一个跟白天黑夜没有多大关系的人,这就是玉书。今天是他的生日,本来想早 些起,给自己做点儿好吃的,可他起来的时候就要黄昏了。夕阳在天边抹了一层黄 油,远处有些腻。 玉书家的瓦房在后趟街,院子里很寂寞。周围是连绵不断的玉米,把风都吸了 进去。盛夏季节,庄稼生长的声势特别浩大,满世界一派傲绿。眼下是农闲,村庄 也跟着闲了下来,人们经常聚在一起喝酒打牌。玉书是小学教师,他不喜欢和农民 凑热闹,玉书对农民式的快乐没有兴趣,他喜欢这样的寂寂寞寞,喜欢寂寂寞寞地 读书,这种被庄稼和世俗生活埋没的感觉玉书习惯了。 炕头有两个人身子那么大块地方,玉书个性安稳,这块地方够他随意辗转。炕 上有那么多剩余,可玉书不喜欢空旷,他喜欢挤点儿,他让炕梢堆了许多书籍。 玉书从炕上下了地,出了屋子。 窗外是菜园子,整个菜园子以一棵茂盛的杏树为中心,周围都是碧绿的蔬菜。 杏在五月熟了一地,玉书忘记自己吃没吃一颗,许多杏最后泥泞入土。现在,杏树 茂盛的叶子间,除了几颗被季节遗忘的干杏,就是温热的风。菜园子里有两趟黄瓜, 两架豆角,四垄西红柿。靠近墙角种了茄子和辣椒。韭菜、香菜、生菜、菠菜,一 小片一小片,把菜园子补缀得花花杂杂,悠闲的蝴蝶和忙碌的蜜蜂在园子里各自飞 寻。 园子里有个洋井,玉书压了一会儿,井水哗哗流过去,流进了蔬菜枝枝叶叶的 底部,玉书听见了清水在细土上往下润的声音。晌午晒热的井压到冰凉。他把挂在 障子上的瓢抄在手里,接了些凉水,喝了一气。冰凉的井水有些绵绵渺渺的甜气, 舒胸润肺。他抬眼看看天空,鸟们飞走了,天空剩下一些鸟的嘈杂。 平原上晴朗的黄昏很明亮,西天边油腻的黄退去了,变幻出红彤彤的火烧云, 铺陈着说不清的玄奥。天空有风的痕迹,也有疙瘩云。玉书脑子里总有联想,可是, 他的联想特别容易停止,停止在联想上。 玉书在黄瓜架边蹲身下来,许多条黄瓜横入他的眼睛。 几个粗重的雨点儿突兀地落了下来,在玉书脚前溅起轻微的尘土,玉书脸上也 落了雨点儿。雨点儿带着一丝寒气,玉书的心一激。再看天空,天空是晴朗的,风 一丝一缕扯着云絮。玉书不明白,晴天也下雨吗? 玉书妈活着的时候告诉过玉书,生玉书那天,老天爷下了瓢泼大雨,门前的昭 苏太河发了一次大水,河上的草桥,就是那次发大水冲毁的。几十年过去了,河还 在,草桥却没了。 一九九五年也发了一场大水,冲毁的泥房子都变成了砖瓦房,是那次大水让李 桥新颖了一下。大前年是二OO四,现在是二OO七,在这个仲夏日的黄昏里,玉书想, 三十五年前的今天,是他出生的日子,他出生在一场大雨天气,门前的河发了浩大 的水势,河上那座几百年历史的草桥,注定要被冲毁了。 玉书突然想起,去年的生日可能也落了小雨,前年的生日可能也落了小雨,大 前年的生日记得特别清楚。大前年也就是二OO四年,落了一场特大的雨,河又发了 大水,他的老婆内花淹死在那场大雨天气里。内花是从河南沿娘家过河回家的时候 被淹死的,她淹死的时候,手里拉着他们的儿子小楷。内花死了,小楷也死了,从 大前年开始,玉书就剩下玉书自己了。 玉书的菜园子是邻居婶子帮着种下的,玉书的柴火,是小学校帮忙拉来又垛上 的,玉书的米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玉书从大前年开始就不去学校教书了,每天在炕 上读书,饿了就吃现成的菜园子,渴了就压窗外园子里的水井。 玉书哈腰摘了两条黄瓜,走到茄子地摘了几个茄子,往屋走的时候,顺路又摘 了几个辣椒。 灶间的铁锅好久不用了,掀开木头锅盖,铁锅里生了一层铁锈。灶膛里没有灰 烬,灰烬可能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变成了灰尘,挥发掉了。锅台上的铲子勺子也都 脏了。 勺子是铝制的勺子,那是几年前内花在集上买的。那时候一把这样的铝勺子一 元钱多一点儿,一块二角的架势吧。内花本来想扯块花布给自己做个裤衩子,后来 她没舍得买花布,在脑子里把裤衩子变成了这把铝勺子。那个铲子是内花从娘家拿 来的,拿来的时候就是旧的,铲沿上已经卷刃了,铲把儿本来有个木制的接榫,从 娘家拿来的时候,那木制的把儿就不在了。内花爹也算是个木匠,勺子拿来的时候, 玉书嘲笑内花,你爹这个木匠,一手活,除了棺材打的好,别的活样样做不成。 内花活着的时候很愿意打算日子,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说得给小楷积攒家底 儿。玉书对内花的节俭不以为然,小楷还不到五岁,就算积攒也有好长的日月,用 不着紧张眼下。内花反对玉书不紧不慢的态度,内花跟玉书说,儿子小,你说来得 及也行,可闺女呢?闺女娟子那时候上中学一年级。内花着急给闺女儿子积攒家底 子,玉书总笑她,说你跟你爹一样,过日子全凭小心眼儿,抠门得邪乎。 内花是因为惦记着娘家的一把锄头,才着急忙慌拉了小楷过河的。内花和小楷 在娘家正吃晌午饭,天空就霹雷闪电狂风大作了,跟着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内花因 为不放心家里的鸡鸭鹅还有圈里的壳郎猪,担心雨下大了河涨大水,饭也不吃了, 拉了小楷就走。内花娘家爹后来说,本来留她在河南住一夜,可她说家里指望不上 玉书,她说了这话之后,一手拎了破锄头,一手拉着小楷,慌慌张张地出了门。内 花爹后来还说,本来打算送他们母子到河沿的,因为看她那顾婆家的样子就来气, 所以就没送他们。 内花和小楷死了之后,玉书三年没动过烟火,现在想给自己做顿吃的,锅却要 事先收拾收拾,勺子和铲子也得好好收拾收拾。他把手里怀里的菜放一只破篮子里, 然后把锅从锅灶上拔出来,端到外面窗下,怎么办呢?怎么才能让这口铁锅像内花 活着的时候那么油光锃亮呢?玉书直起腰板,站在那儿看了半天,把那个锈迹斑斑 的铁锅看了个遍。玉书想不出别的办法,回屋里拿了锅台上的铲子来铲它,于是, 玉书院子里就咯吱咯吱地响起了非常难听的磨铁声。磨铁声是最刺耳的了,可玉书 感到这个声音还是可以听的,而且还神秘地感到,这个声音也有好听的一面。 玉书正陶醉在磨铁那刺耳的音乐中,邻居婶子捂了双耳奔过来,她迈过了矮墙, 到玉书跟前,让玉书别弄这样的声音了,她说这种声音往人的骨头缝里钻,难听死 了。玉书抬起头傻笑着,想和邻居婶子辩解一句,可是玉书突然想到,自己三年来 很少说话,嘴都差不多闭臭了,现在要说话了,却不知道怎么张嘴了。玉书的嘴唇 颤动了几下,想想还是别说了。玉书停止了磨铁,邻居婶子把手从耳朵上拿开,她 开始帮玉书收拾生了老黄锈的铁锅。她一边收拾一边唠叨,她说,你玉书总算出了 屋子,内花和小楷死了之后,你玉书就变成了一个活死人,学校你不去了,学生你 不要了,你三年都没出过院子,你闺女娟子拿你没办法,去城里当小姐了你也不管 …… 铁锅上的黄锈已经被玉书铲成了许多黄锈末子。邻居婶子来之前,天空就开始 飘洒着濛濛的细雨,铁锅被雨丝抽打出细细的金属声。邻居婶子把铁锅翻过来调过 去,弄了又弄,天上的雨丝把那些铁锈都冲刷干净了。玉书看着这个铁锅可以用了, 他喘了一口气,然后把铁锅又端着进了灶间,安装在灶台上。这个时候,玉书发现 灶间根本就没有柴火,他赶紧出来,到房西的柴火垛去抱柴火。 邻居婶子开始帮玉书生火做饭,晚炊在玉书的屋顶上升起的时候,天色是真正 的黄昏了。真正的黄昏很迷离,乡下的黄昏总有些鬼魅之气。邻居婶子让玉书拉亮 电灯,玉书就拉亮了电灯。玉书用的是度数很小的灯泡,电灯拉亮了,可房间里不 怎么亮。邻居婶子就抱怨玉书应该换个大灯泡。玉书这个时候说,家里没有备用灯 泡。邻居婶子把菜收拾进了铁锅,又往灶膛里烧了把旺火,转身出去,在门口扯了 扯脖子,朝她家的院子喊她儿子,她让板牙找个大灯泡拿过院子。 邻居婶子又回身进屋,坐在门槛上,看着灶膛里的火。玉书站在旁边看着邻居 婶子给他烧火做饭,玉书感动了一下,跟邻居婶子说起了内花活着的时候。他说内 花是个很能过日子的女人,内花其实也是个长相很好看的女人。邻居婶子叹息了一 声,说玉书你就是个死心眼,活人想死人,是傻狗撵飞禽,你叔死了五年了,我就 比你坚强,我怎么没跟你一样呢?玉书在邻居婶子面前蹲下身子,承认自己是个不 够坚强的人,玉书说,我一个大男人不如你一个女人,我叔死后你还是你,内花死 了,我就变成现在这样了,我不如你。 板牙手里拿了个二百度的,进了屋子就把玉书二十五度的换下来,然后一拉灯 绳,光明顿时涨满了玉书的屋子,里屋和外屋都通明瓦亮。玉书好久不洗的脸被照 亮了,额头上的皱纹里被灯光照出了泥垢,胡子上有破碎的蜘蛛网,灯光照亮了玉 书的苍老。板牙大惊小怪起来,给玉书端来一盆清水,让玉书洗脸。玉书有些犹豫, 邻居婶子让玉书去洗,快洗洗吧,洗了脸好吃饭。玉书开始给自己洗脸,感到自己 对这么清凉的水已经很生疏了,虽然天天都要喝水,可喝下去的水是熟悉的,洗脸 的水却是生疏的。水在玉书的脸上冲洗之后,玉书的脸光鲜起来,毕竟只有三十五 岁,洗了脸的玉书重新年轻起来。板牙想给玉书找一条毛巾,他满屋子搜索了一遍, 没找到毛巾,也没找到可以充当毛巾的东西,板牙就把自己的背心脱下来给玉书擦 脸。 灶膛里的火让邻居婶子生得非常旺,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很快,铁锅里就有 了饭菜的香气。饭菜的香气在屋子里弥漫开来,玉书感到锃明瓦亮的灯光下,很好 的寂寞被很好的繁华破坏了。 邻居婶子让板牙给玉书收拾桌子吃饭,板牙嚷嚷着说屋子里的气味儿臭臭的, 要开窗子透透气。没等邻居婶子允许,板牙就跳上炕去开玉书封闭了许久的窗子。 黄昏中清凉的空气扑进来,因为外面仍然飘洒着濛濛细雨,有些看不见的水珠也跳 哒进来,房间里的气味很快被中和了。板牙叫嚣说,这才是人能待的地方!邻居婶 子瞪儿子一眼,开始把饭菜出锅,一样一样端进来,放在小饭桌上。玉书看着他们 娘俩忙活着,自己仿佛一个局外人,他的脑子正被新鲜的空气清洗着,他感到这种 清洗有点儿残酷,也有点儿舒服。 饭桌子很小,因为炕上堆满了书籍,桌子放好了,可桌子旁边却没有了坐下去 的地方。板牙就开始把玉书的那些书籍归整到炕梢去,他把那些散乱的书籍在炕梢 叠摞得很高,为了不让书垛倾倒,板牙瓦匠一样认真。 饭菜都上齐了,邻居婶子让板牙回去给玉书找一瓶酒来,板牙说剩下的那瓶酒 都让他擦身体防蚊子了。邻居婶子就从内衣兜里翻出几块钱给板牙,让他去小卖铺 买一瓶现成的。 板牙出去买酒了,玉书脱掉鞋子上到炕上,邻居婶子也在炕沿边坐下。她让玉 书等等酒,玉书看着桌子上的菜,就笑了,他跟邻居婶子说今天是自己三十五岁生 日,他还想说一句谢谢邻居婶子的话,可他还没等把谢谢的话说出口,邻居婶子就 抱怨他说,生日你不早说?生日得吃煮鸡蛋,我回家拿几个鸡蛋煮上,给你滚滚运 气。玉书说不用去拿了,我这里有一个鸡蛋,我刚才在黄瓜架下捡到的。说着,玉 书就把那个黄瓜架下的鸡蛋从内怀里拿了出来。邻居婶子把鸡蛋接在手里,在灯光 下左看右看,心中暗笑,这个玉书,发臆症发了三年也不好。她没有去纠正玉书, 转身出去了,从自己家里又拿了十个鸡蛋给玉书煮上。煮鸡蛋很简单,在热水里烫 一烫,拿出来一个在锅台上转一转,鸡蛋能圆圆地转,就熟了。 鸡蛋熟了之后,邻居婶子打算用鸡蛋给玉书从头到脚滚一滚。买酒的板牙回来 了,邻居婶子就让板牙给玉书滚。板牙跳上炕,开始给玉书滚鸡蛋,邻居婶子站在 屋地上给玉书念叨祝福话,她说,滚一滚,运气来,滚两滚,发大财,滚三滚,长 命百岁。板牙滚了半天,滚完了,就在玉书对面坐下,把酒给玉书倒在碗里,自己 也拿了筷子陪玉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