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李桥的人们把玉书的尸体从河边抬了回来,一路抬回了玉书的院子。板牙不知 道玉书什么时候从他身边离开的,板牙回想夜里玉书好好的,他的脑子是那么清醒, 板牙想不明白玉书为什么寻了短见。若红说玉书的心结解开了,他也亲眼看到玉书 变成正常人了,为什么变成正常人的玉书要去死呢?板牙一路跟着人们到玉书的院 子,看着人们为玉书张罗后事,板牙感到自己的脑子突然空了。 邻居婶子没有哭,一个伤心失望到顶点的女人,根本哭不出来。女人哭的时候, 都是因为受了软伤,女人受了硬伤就哭不出来。现在,邻居婶子受的是硬伤,是玉 书这个人的死给她心口上杀出来的硬伤。她不求别的,她就是想照顾玉书,想让玉 书的病好起来,除了要照顾玉书,邻居婶子不求别的。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死了 丈夫,丈夫死了之后就特别想照顾一个男人,有时候,她在睡梦里都笑话自己,女 人天生就是贱命,非得照顾一个男人吗?醒来的时候,她还是感觉自己需要照顾一 个男人,这个人就是玉书。给玉书做这个做那个,都是那么心甘情愿。玉书看书的 样子很好看,她看到玉书在看书,就感到心里安稳,她看到玉书给板牙讲古,就会 感到玉书其实不是一个病人,玉书仍然是个老师,一个称职的好老师。 内花死后的这几年,邻居婶子暗地里把整个心思都扑到玉书身上,帮玉书把田 种了,把秋天收回来,垛在他的院子里,然后再张罗把粮食卖了,把钱给玉书存上。 菜园子也是她给侍弄,饭也是她给做,过冬的棉衣年年也都要重新拆洗缝制。她想 不出玉书有哪样不舒服,她想不出玉书为什么就跳河自杀了。她请了方圆百里内最 有名的神婆来给玉书跳大神,是希望他的病能好起来,希望他能像以前一样当个好 老师,每天都穿着干净衣服去学校上课。胡大姐在玉书逃跑了之后嘴里喷火了,也 脚踩钢刀了,也眨眼间就跳到幔帐杆子上去了,她一直跳到快天亮的时候才歇了, 收拾了家什走了。 邻居婶子不要求玉书别的,只要玉书活着,你玉书活着就行,哪怕你玉书的病 永远永远都不好,你玉书让我这个命贱的天天侍候着你就行,你到底有什么想不开 的?怎么就…… 邻居婶子想不下去了,她看着人们把玉书从河边抬了回来,看着人们把玉书的 尸体停在了窗前,用席子盖着,看着人们把玉书屋里炕上的一窝狐狸崽子乱棍子打 死,她的眼睛花了,她的心苍老了,她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了。 李桥的木匠在给玉书做棺材,木匠一个人忙不过来,让大伙七手八脚给他帮忙。 支客人一会儿找邻居婶子要钉子,一会要油漆,邻居婶子就拿了钱让板牙去买来。 支客人还说,大伙忙了一天了,得准备晚饭。邻居婶子就拿了钱给支客人派人去买 菜买酒。 棺材在傍晚的时候做成了,李桥人没有别的经验,安葬死人的经验还是有的, 大家七手八脚把玉书的尸体抬进了棺材,也开光了,也躲钉了,也给玉书指了明路, 长明灯给玉书点上了,打狗饽饽让玉书抓在了手里,咽口钱给玉书压在了舌头上, 是乾隆大钱,绊脚丝是喊邻居婶子找的红绒绳,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就等着二天早 晨发丧了。 给玉书守灵的,是支客人安排的,都是年轻胆子大的。他们搭建了一个简单的 灵棚,然后在玉书的棺材前放了麻将桌子,一边打麻将一边给玉书守灵。 姑娘婆子都聚齐在邻居婶子屋里,做许多人的伙食,她们一边切菜煮饭,一边 说玉书这个人。她们还说,要是玉书不寻短见,要是玉书的病好了,玉书跟邻居婶 子其实是挺好一对。她们还说,什么辈分不辈分的,现在都什么年月了,谁还管这 个,两好凑成一好,一好才是个真正实惠的大好。她们的议论好像是专门说给邻居 婶子听的,她们好像早就看出邻居婶子的心思了,她们可能还怀疑邻居婶子和玉书 早就在一起了。邻居婶子脑子一片空旷,以前玉书说脑子这个脑子那个,邻居婶子 想不出,脑子怎么能今天五八明天四十的?现在感觉到了,她怀疑自己的脑袋和玉 书的脑袋可能一样了。 邻居婶子突然想到该给娟子打个电话,该给娟子报个丧了。可她不想自己给娟 子打,她让一个切菜的婆子给娟子打的。 给娟子报了丧,邻居婶子的心安稳了些。可她不知道自己该干啥,玉书的院子 和她家的院子都是人,她不知道自己该坐着还是该站着。束着手从院子里走出来, 可她走到院门口之后,就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了。她站在门口张望着天边,平原的 天边很远很远,哪是她能望得见的呢。 忽然,邻居婶子听见玉书的院子一阵骚嚷,转脸去看,原来是那个提早来看跳 神的老人家,他用手中的拐杖狠劲地敲打玉书的棺材,他在骂玉书,他骂玉书好好 的人不愿意做,倒愿意去做鬼,他哭着骂玉书,说要死我替你去死,我这么大年龄 的糟老头子活着也没有用,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走了这条道! 守灵的年轻人拉住老爷子,说玉书死都死了你还揍他干啥,活人怎么也不能跟 死人过不去呀。老人家心气仍然不平,说我就跟死人过不去,我就是要跟他玉书这 个死人过不去,我就是要揍他,他死了我也要揍死他。守灵的年轻人嬉笑着说,死 了你还要揍死他?你老人家要是有能耐把死人揍活了,那才叫厉害,你要是真能把 死人揍活了,我们就让你揍,你把死人揍死了,谁都能揍,谁都敢揍,你老人家还 是坐下喘口气,别耽误我们几个打麻将。 娟子是打夏利车回来的,她身边还跟了一群年龄和她差不多的年轻男女,都是 城市派头,有红头发的,有绿头发的,生气作怪的老人家看不惯,朝他们哼了一声, 跺跺脚走了。 娟子很坚硬,她没哭,眼泪疙瘩都没掉一颗。 支客人问娟子,要不要看你爸一眼?你要是想看你爸最后一眼,我让木匠开棺 材。娟子说不用看了,操办这个事花多少钱你跟我说。说着,娟子拿了一沓钱给支 客人。邻居婶子见娟子回来了,还给了支客人那么多钱,艰难地走到娟子跟前,说 娟子你们家这几年卖粮食的钱都在我这儿,你不用再花钱了。娟子看了邻居婶子一 眼,什么话都没跟她说,娟子转脸跟她带来的那些年轻人说,开始吧。那些年轻人 活跃起来,开始把背包行囊从肩头卸下来,电子琴、电吉他和音响在灵棚边上安置 好,然后就跟支客人要电源。支客人神情恍然了一下,立即就明白了,娟子是带了 乐队来的,娟子是要给她爸排场排场,支客人赶紧帮着把电源接上。紧跟着,一个 小型的电子乐队就开始演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