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到中年,风度翩翩。 林墨站在镜子前,欣赏着镜子里那个西装革履,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心里 暗自得意。一会儿,他要接待一位客人。其实说客人并不准确,准确地说是林墨过 去教过的一个学生要来看他。 林墨过去在中学教语文,培养出许多大学生。一会儿要来看林墨的,是女大学 生田静。田静是当年的林老师很器重,很喜爱,也没少花费心血的学生。同样是学 生,有的你只能说我教过他,而有的你就可以自豪地说,我是他的老师,或者他是 我的学生。田静自然是后者。 林墨在镜子前很仔细地梳头。日渐稀疏却依然闪亮的头发,勾起他许许多多有 关青春的记忆。上课前,林老师总要站在镜子前照一照,为人师表,仪表也很重要。 一旦站在讲台上,学生就是你的镜子了。做过老师的人都知道,在一个班级里,总 有几个学生会是你教学效果的晴雨表。比如,林老师把一段《孔雀东南飞》解读后, 就会问,同学们听懂了吗?这时,林老师的目光就像鸡毛掸子一样轻轻地扫过每个 学生的面孔。而能让掸子稍作停留的,总是少数几个人。最后,这把鸡毛掸子准会 在田静的脸上彻底停留。田静的眉头如春水般稍稍皱一皱,林老师就会把刚才讲过 的内容重新讲一遍,直到田静的眉头阳光般舒展了,轻轻地点一下头,林老师的课 才会继续往下讲。对于这些,并没有哪个学生提出异议。田静的漂亮和聪颖自然不 必说,更重要的,她是语文课代表,爱好文学,作文写得好,在林老师的推荐下, 还在报刊上发表过。 林墨照完镜子,就坐在办公桌前,想那些似乎很久远,却又恍若昨天的往事。 他的目光移向窗外,窗外下起了细雨,玻璃上挂满雨珠。他的一条腿在桌下有节奏 地抖动着,手指也在桌面上不自觉地敲打着。他的心情有些焦躁,焦躁之中又充满 着期待。他奇怪,这种感觉怎么有点儿像年轻时同女朋友约会时的感觉?他的脸热 了,心也热了一下。 焦躁不安的林墨去了趟卫生间。有权威资料表明,人在焦虑或紧张的时候,容 易上厕所。也就是说,上厕所是缓解紧张或焦虑情绪的一种办法。不管林墨是否意 识到这一点,反正在厕所出来后,他感觉轻松了许多,嘴上不自觉地哼起了小调。 林墨办公室的门是敞着的。 林墨回到办公室时,惊讶地发现田静已坐在他的座位上了。 田静穿了件吊带牛仔短裤,上身是一件白色T 恤衫,前胸那里,有两只黑色的 手。田静坐在那里,静静地翻着一本杂志。这本杂志上有林墨的一篇小说,是写师 生恋的,很缠绵,也很煽情,正适合于年轻人阅读。说起来有点儿让林墨脸红,这 本杂志是他特意放在桌子上的,里面的小说是他三年来唯一发表在正式刊物上的作 品。 也许是林墨走路的脚步轻,也许是田静看得太投入,当林墨站在田静背后的时 候,田静并没有发觉。让林墨有些失望的是,田静并没有看他的小说,而是在看一 首诗。 突然闯进了桃花源 一切仿佛都是不真实的 像不同朝代的人相遇在一起 隔着妖娆的桃花…… 林墨把开头的这几句诗读了出来。田静回头,然后站了起来,叫了声林老师, 声音依然是悦耳的。 田静望着她的林老师,笑着。田静的笑容是温润的,说它像阳光,不确切,说 它像雨露,也不确切。昨夜星辰昨夜风?也无风雨也无晴?田静的笑让她的林老师 心里很乱,不知为什么想起这样两句宋词。 林墨示意他的学生坐下,自己则坐到她的对面。 你变了。老师说。 你也变了。学生说。 想来,他们已有多年没见面了,彼此的变化会有多大呢?这些年来,师生间虽 未见面,但信件往来频繁。尽管现在通讯设施很发达,但他们宁愿写信。许多事情, 说和写是不一样的。有些话,能写出来,却很可能说不出口。由此,林墨断言,影 视作品绝对代替不了文学作品。在信中,田静知道他的老师像鲁迅先生弃医从文那 样毅然弃教从文了,而且还当上了文联主席。林老师也在信中了解到他的学生在大 学里很活跃,思想也开放得很。还知道,学生有个外号,叫“意识流”。 什么是意识流?这个问题肯定难不倒林老师。林老师是写小说的嘛。西方现代 小说史上,如詹姆斯·乔伊斯、弗吉尼亚·伍尔芙、福克纳等,都以成功地运用意 识流而闻名于世。其实意识流并非文学概念,“意识流”的提法,最早出现在研究 心理学的著作中,最先由美国的心理学家威廉·詹姆士提出来。他认为人类的思维 活动是一股切不开、斩不断的“流水”。他说:“意识并不是片断的连接,而是不 断流动着的。用一条‘河’或者一股‘流水’的比喻来表达它是最自然的了。此后, 我们再说起它的时候,就把它叫做思想流、意识流或者主观生活之流吧。”鲁迅先 生就讽刺过那些擅长在女人身上“意识流”的男人。他说,从女人露出的胳膊,男 人会马上联想到女人的身体,从女人的身体马上又会联想到一处奸情,看到女人怀 孕,就联想到性交…… 林墨的眼光从洋溢着青春活力的田静身上移开,觉得自己的意识流有被鲁迅先 生痛批的危险。但很快,他就领略了学生的意识流。田静坐在他的对面,山南海北 地讲了许多有趣的事,讲来讲去,就讲到了自行车和一把伞的故事。这是两个故事。 田静之所以讲这两个故事,大概因为她是骑着自行车、打着雨伞来看老师的,而且 这两个故事都与林老师有关。 田静说,我在你眼里一定是个很乖、很爱学习的学生吧? 林墨点头。 田静说,其实我特不爱学习。 林墨摇头,我没看出来。 我喜爱的是玩儿,是到山里自由自在地玩儿。田静开始讲故事了。 那次你带我们去铧子山,还记得吧?我骑了一辆破自行车,走到半路就坏了, 掉链子了。没办法,把自行车扔在附近屯子的老乡家里,我坐在你自行车的后座上。 我问你,我沉吗?你说,沉,真沉啊,驮着一个千金,怎么能不沉呢?我就用拳头 捶你的后背,你把自行车蹬得飞快,我们像一对追风少年,一路欢声笑语。可是, 后来,你的一句话让我的情绪一落千丈。你说,你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儿,怎么能 骑那么破的自行车呢?这句话说到了我的痛处。从上初中开始,我就想要一辆女孩 子骑的那种漂亮的自行车,可我妈就是不给我买,为此我哭了好几次。那次听你说 完,回到家里我就不吃饭了,绝食,非要自行车不可。我妈很生气,说,眼看就要 毕业了,还买什么自行车?上了一趟山,是不是撞着鬼了?我妈的话把我说乐了, 因为我没撞着鬼,是撞着你了。你知道吗,老师,从那时开始,我在心里就把你叫 鬼,鬼的一句话,在一个女孩子心里是多么重要啊! 林墨好半天没吱声。带学生上山的事,他依稀记得。可后来的事,他就没有什 么大印象了。可是田静没就着这件事往下说,而是转移了话题。 田静说,老师,你知道你喝完酒是什么样子吗? 林墨说,我教学的时候,一般不喝酒啊! 田静说,是一般不喝酒,但还有不一般的时候吧?老师,你知道吗,你喝完酒 时,真的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