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周伦是我高中时的同学。 新入学的那天,我们在学校报名处报到后,父亲背着箱子和被子走在前,我背 着生活用品走在后。走进被学校指定的高一班男生宿舍,发现楼板上的位置早被占 满了。楼板的两边分别铺上了各色被面的铺盖,一床挨着一床,类似于新铺成的苕 床。同学的木箱就一个挨着一个放在床头,放成了两排,只有楼板中间留出了一条 过道。有的同学正在铺着铺盖,有的则在整理木箱。各种声音都似乎打着赤脚,轻 轻地掠过,生怕惊扰了什么。只有贫穷、寒酸、羞涩、陌生挤满了所有的空间。 扫视一眼,发现里面靠墙的位置还空着,我和父亲走进去,问正歪在那里翻着 箱子的同学:“这里有没有人?” 那同学头也没抬:“没有。” 我和父亲便卸下背篓,将铺盖散开铺上去,再将箱子摆好,父亲便背上空背篓 说:“我走了。” “您在哪里歇呢?” “到你姑爹家住一晚,明天就回去了。” “噢。”我便站起来送父亲出屋。 “你回吧。自己照顾好自己。” “嗯。” 但我没有立刻回去,而是站在楼道口目送父亲走下楼梯、走过操场,一直看见 前面的农户掩住了他的身影才回屋。 回到自己的床铺前,发现刚才那个同学没再翻箱子了,而是坐在木箱上埋头吃 着玉米饼。再细细看他一眼,听不见的一声闷响就在心头轰然响起,我一下子就傻 了。因为眼前的这个同学类似于一个隔了气的馒头,没有发育开,似乎还是个小娃 子。倘若如此也罢了,他竟然还是个鼻涕糊,长长的鼻涕爬出来,一如两条长龙挂 在那里,他连擦都不擦一下。上唇和两腮处则结了一层硬壳,类似于农村女人做鞋 的那种硬布壳,硬邦邦粘贴在他那黑瘦的脸上。身上穿着一套蓝色的卡叽衣服。衣 服早被洗得发白,被磨破的胳膊处打了两块黑色的补丁,肩膀处打了一块灰色的补 丁。脚上则穿了一双破旧的布鞋。他无声地坐在那里咀嚼着,一如一只癞蛤蟆,或 一个被虫蛀过的包谷棒子,可怜、龌龊。 接着嘭的一声,内心里的同情与厌恶就同时在我心里泛滥起来。我便脱掉鞋子, 在床头趴下:“你叫什么名字?” “周伦。” 接下来,我俩再无话了。他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既没问我叫什么,也没 有望我一眼。 就这样,周伦就以这样一种形象闯入了我的意识。 之后,他的这种形象不仅没有丝毫改变,反而是把他的龌龊与可怜又涂得更厚。 因为接着我们就发现,他身体里的自卑比他的鼻涕还多。他几乎不与同学们发生任 何往来,无论是下课、自由活动时间,还是吃饭、归寝,他一如一孤魂野鬼,默默 地来,又默默地去。那身破旧的衣服也似乎从没有换洗过。只是到了冬天,里面多 套了一件棉袄而已。因而他的身上常常散发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臭气息,一 如来路不明的病毒,吓得人人都不愿意接近他。有些女生偶然与他碰面,甚至如临 大敌,赶紧逃也似的逃开。甚至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叫声。就这样,他的自卑就垒成 高高的山峰,重重地将他压扁了。不敢抬头走路,不敢与人合群,不敢大声说话。 看人的眼光一如盗贼,扫过一眼就赶紧将视线移开。也就这样,全班五十多名学生 几乎没人把他纳入视线之内,将他彻底遗忘了。 两年的高中生活转眼结束,各自不同的命运又振翅把我们带到了不同的方向。 毕业后我一直没有收到录取通知,曾经生起的渴望在流逝的时间里一点点枯萎。 突然有一天,邮递员站在屋外大声喊我:“笑容,笑容。” “唉。” 应声出来,邮递员说:“你的信。” 激动迅速翻山头,占满心空。 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信,只看了一眼封皮,啪地一下,刚才翻出的激动就被彻底 打入了冷宫。因为来信不是录取通知,而是我的恋人蒋丽写来的。 赶紧拆开信: 笑容: 我们分手吧。 蒋丽 即日 意识还没来得及做出愤怒的姿势,我就被迎面泼来的冷水冻成了冰棒,傻在门 前失去了知觉。 三年后,我通过招干考试。被聘成了乡镇干部,分在一个叫五尖山的乡里从事 办公室工作。第二年与被同时招聘上来的一个叫田英的女孩子结了婚。生活的轨道 算是铺成了一条简易的钢轨,在最基层进行简单而重复的运行。曾经被人抛弃的伤 痛,因为新的生活而修复。 第三年五月的一天,时间的脚步迈到下午五点多钟,快要下班的时候,突然电 话响了。抓起一听,乡里分管计生工作的郭副乡长就在那头说:“陈主任,县法院 的法官已经在村里执完法,现在正在返回途中,请你帮忙接待一下。” “好的。” 放下电话,检查了一下开水瓶,发现早晨打来的开水还很满。再检查一下茶叶, 茶叶也还有大半盒。茶杯则早洗干净了,只要人到了,随时都可以泡茶。郭副乡长 要我接待,也无非是泡一杯茶就算完事。 昨天,我就从妻子田英嘴里得知县法院执行庭的法官们来乡里执法了。因为我 们五尖山乡的命运不好,边远、偏僻、无人疼爱,是鄂西最穷的一个乡。全乡仅一 万多口人,但山却大得如同橡皮,需要吹多大就可以吹多大。刚刚摆脱温饱的农民 依旧把脱贫的希望寄托在多生育上。因而计生工作成了第一难。分管计生工作的郭 副乡长常年带着计生办的人到乡下攻多胎,收罚款,却常常是碰的铁钉子。直到碰 得头破血流,脸色乌青,工作也依旧毫无起色,因而他们便向法院提起了诉讼。起 讼生效后,夷城法院执行庭的法官们,就于昨天声势浩大地来到了乡里。只是当时 是计生办接待的他们,所以我就没与他们碰上。 检查完刚刚一坐下,就听见屋外传来了汽车的刹车声和喧闹的说笑声。声浪刚 刚一扑进来,我就赶紧站起来朝外迎去。一出屋,就发现大院里停了一辆警车、一 辆小车和一辆汽车。警车里下来的是县法院的法官,小车里下来的是乡里的郭副乡 长等人,汽车上则装着二十来个民工。他们的脸上一律插着胜利的旗帜,笑容灿烂 得装满整个院子。显然,他们大获全胜了。 接着,走在最前面的法官迎面向我走来,一下子就劈出了我的意外。因为那张 脸与记忆中的周伦有某些相同之处,但又不敢确认。因为保存在记忆里的周伦是癞 蛤蟆,是虫蛀过的包谷棒子,脸小而瘦,眼光躲闪。可是现在的这个法官却是发育 良好,略显发福的身体里散发出的是满满的坚定,胖脸上的那双眼里溢出的则是满 满的自信。 “你是?” 身后的郭副乡长说:“执行庭的周庭长。” “是不是叫周伦?” 周伦依旧将一张灿烂的脸面向我:“你是?哦,想起来了,你是小陈。” 咔的一声,我的笑容冻在了脸上。心里的不快迅速翻越山头:怎么是小陈?我 比他还大一岁呢。 郭副乡长说:“你们认识?” 周伦说:“我们是高中时的同学。” 我只得将冰冻的脸赶紧融化:“屋里请。” 迎进屋,周伦并没有再理我,而是坐在屋子中间的位置上,将袖子和裤腿高高 地挽起来,然后手舞足蹈地对着郭副乡长等人说:“那个钉子户并不是你们说的那 样,没什么了不起嘛。见到法官就成了软柿子,大气都没敢出一下嘛。下了瓦,拆 了屋,牵了猪,赶了羊,抬走了家具,他们不是半个屁都没放出来。” 郭副乡长及其他人都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法律就是法律,谁都硬不过。” 那脸上的巴结,都成了厚厚的青苔。 我也没再与周伦接嘴,赶紧给所有人一人泡了一杯茶,就在旁边的一把空椅子 上坐下,依旧把笑容僵在脸上。 坐在那里的周伦则依旧居高临下:“帮你们拔掉这个钉子,你们今后的工作就 好开展了。” 郭副乡长说:“那是。这次你们辛苦了。先休息一下,喝杯茶,马上就开饭。” 周伦没有马上回话,而是拿起放在桌上的茶杯看了一眼,又望着我说:“小陈, 给我加点水。” 又是咔的一声,心里的厌恶就快速地翻了上来。但我也只得忍着,站起来给他 们一一加水。 加过,周伦说:“你怎么在这里工作?是招聘进来的?” “唉。你呢?” “高中毕业后去读了几年大学,毕业后就分到了夷城法院。” “这么说来,我们那一届就你混得最好了。据说当时考上大学的就你和班长。” 周伦没有回话,脸上的旗帜则更加鲜艳。 给所有人加完水,将开水瓶放回桌上,我又望着周伦问:“结婚了吧?” “结了,孩子都一岁了。我老婆你认识。” “我认识?” “就是蒋丽。” “蒋丽?” 轰隆一声,心里所有的一切全部炸毁,所有的秩序全部坍塌,便不敢再看周伦 脸上的旗帜,对郭副乡长说:“这里再没我的事了吧?” “等会儿帮陪陪客。” “好,我先回去一下。”说过,就大步朝外走去。 回到家,厨房里传出了田英做饭的声响,生活的足音依旧踏遍所有的空间,但 它们却再也扶不起我心里的秩序了。往沙发上一坐,伤心与愤怒就将我彻底淹没: 原来,竟然是这个家伙抢了我的心上人。 周伦离去后,内心失衡的秩序才在时间里渐渐修复。那个周伦,那个蒋丽均在 接下来的生活里被一一抹去,我依旧滑行在过去的轨道上。 这样又过三年,我的一个远房叔叔于这天敲开了我的房门。 一进来,叔和婶就苦着一张苦核桃脸对我说:“笑容,不好了,出了大事,我 们是来求你的。” “求我?什么事?” 叔说:“三个月前,我们被人给打了。当时我跑得快,只受了一点轻伤。可你 婶却被人用镰刀和锄头把头打破了,住了三个月院。最后医学鉴定,是三级伤残。” “谁这么下死手?” “就是我们的邻居陈家富。” “陈家富?都是一个族的人,怎么能弄成这样?” 婶说:“事情也不大,就为一小块山林。但现在我咽不下这口气,官司就是打 到天边头,我也得让陈家富那王八蛋坐几年牢。” “这事找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叔说:“你有没有法院的熟人。” “法院?”接着,周伦的形象就又在意识里复活出来。曾经的伤痛也开始发作。 但面对被欺负的叔和婶,我只得收起我的伤痛,把脊梁弯下来,对他们说,“法院 倒是有我一个同学,但我们很少有往来。”叔和婶一听这话,苦核桃脸立刻换成一 副灿烂的笑脸:“这事儿你一定要帮帮我们,出多少钱都可以。” “陈家富呢?当时你们没报案?” “报了。派出所也去查了。但陈家富一直逃到现在,连个踪影也没有查到。” “好吧。我先查查他的电话,联系上了再说。” “那行,那行。” 我便站起来走进卧室,打通县委办公室秘书科长的电话,问到周伦的电话号码, 然后又挂通了周伦的电话:“老同学,你好呀。” “哦,小陈呀。好呀,好呀。你呢?” “还算行吧。我现在有个难事儿得求同学帮忙。” “你说。” “是这样,我一个叔与人发生山林纠纷,被对方打成了三级伤残。凶手潜逃, 案子一直到现在都没了结。他们想通过法院起诉,这事儿怎么说也得靠你帮忙了。” “三级伤残?” “有医学鉴定。” “那没问题,这事儿包在老同学身上。这样,你叫你叔直接来找我。” “好的,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老同学,客气什么呢。” 放下电话,悬着的心也咚的一声落入了深潭,被抢夺了心上人的不快与伤痛也 随着轻烟消失在了一个看不见的领域,我便对叔和婶说:“我那同学叫周伦,是县 法院执行庭的庭长,你们尽管去找他。他答应一定帮你们打赢这场官司。” “这下就好了,这下就好了。”叔和婶一听这话,激动迅速冒出来,多得连屋 子都盛不下。 可是过了不到半年,叔又上家来说:“你那是个什么同学?” “怎么啦?” “我们给他带的猪蹄子,羊胯子,给的钱他当收的全收了,可是他只帮我们引 荐了一下,之后就蒸发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怎么会这样?我来给他打电话。” “没用。他不接电话。” “怎么会。”说过,我就拨了周伦的电话。 可是电话通了,就是无人接听。再拨,那头依旧无人。 放下电话,我又对叔说:“那你们可以上他家去找呀。” “找了,没有用。” “他说什么呢?” “叫我们不着急。你说我们能不急吗?返还县城几百里,这样耗下去我们怎么 耗得起?” “那也没办法,只能按他说的办。” 叔再没说话,站起来无声地走了出去,只把伤心留了下来。 之后,叔再没来找过我。他们的官司也打了整整六年。六年马拉松跑下来,叔 原来还算殷实的家就被一场官司给生吞了,只留下了一贫如洗的一栋空屋,还有他 们无法卖出的伤心与绝望。尽管最终的判决是叔赢了,凶手陈家富被判了三年有期 徒刑。但那个判决连最起码的安慰都不是。因为凶手至今逍遥法外,没有捉拿归案。 所以叔的官司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只有上帝才能说得清楚。 再后来,叔再看见我,几乎不同我说话,只有眼里的不屑堆得比锯末还厚。所 以也就从那以后,我就把周伦那个同学从心里彻底擦掉,就连擦掉的刷子都不知扔 到了哪个空间,根本想不起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