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决定撒手离去。 “你不能这样就走,你压着我的影子了。” 一边说我不能走,又是她自己放开我的胳膊,但听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很坚定, 她应该是不会轻易放我走。 “我——压了——你的影子?”我差不多是一字一句地说这话,我想让她从我 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中听出这事有多么荒诞无稽。 “是的。”她毫不犹豫就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是不是这样?”我先是跳到她的左边,然后又跳到她的右边。我在按自己理 解的方式对压住她的影子作出表演,想让事情显得更滑稽可笑。 “不是这样。是你和你的车,是你开着你的车压了我的影子。” “哦。”我故意拖长尾音,装作恍然大悟。我决定把问题分解开来,让事情一 步一步地来。我想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让她明白事情的真相。 “你走在路上?” “我走在路上。” “你先前走在人行道上?” “我走在人行道上。” “我开着车从你后面过来。” “你开着车从我后面过来。” 好像她这是在重复我说的话,可是她又没有重复我说的话,她能够在适当的地 方和恰当的位置把称谓从“你”变成了“我”。就因为这样,我能判断出她思维没 有明显问题。 “我和我的车在从你旁边路过的时候——” “压住了我的影子。” 这一次她没有只是改变称谓重复我说的话,而是把我故意没说完的话接着往下 说,我没想到她会这样接着往下说,也许这样彼此都可以省去中间不必要的环节。 按她说那样,她走在人行道上,我行在机动车道上,我怎么就压了她?我多少觉得 这事让我很受伤,而且是相当无辜。我快没了力气,可是太阳在她的右边,而她又 在我和车子的右边,她的影子先前应该是行走在机动车道。 “你走在人行道,我行在机动车道,我和我的车,不对,是我开着我的车压了 你的影子?”这话我本来是不是这样说的,可是事情又是这样的,自己已经觉得荒 谬至极,可是我还是要说出来。说出来以后我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快要耗尽了,如果 再让我重复一遍,可能会瘫软成为一堆肉泥。 “痛吧?”我问了这样的问题,我问了一个自己都意想不到的问题,好像我已 经被眼前这个女人控制,开始用一种非我的意志来对待问题。没人知道我现在是怎 样艰辛地支撑,我就要被这个女人掏空。 “嗯。” “是影子在痛还是你在痛?” “……”她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看上去她是在认真仔细地想这个问题,我 敢说她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回答上来,但痛却是显而易见。 “那之前的叫声是——?”又是一句没有说完的话,我照例留了后半部给她补 充,同时我指着她又调头指了指车子下面。 我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面部肌肉慢慢变得僵硬,还一红一白地交替。 一个人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还是能察觉到她同样在观察 我,她想从我说话的语气和表情找寻东西,然后判断我是否故意抢白或是为难她。 她微微张开的嘴没有发出声音,从口型上大概可能判定是“我”。我算作是她自己 承认之前的声音来源是自己,而且神情表明现在仍然疼痛难忍。 这分明是在讹诈,早就感觉到这是讹诈,我现在还在与事情纠缠不清。问题的 分解,事情发展的节奏变慢,让我觉得这个女人把一件极无聊的事变得有聊了,事 情让她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事情因此变得鲜活起来,我有点莫名地兴奋,我又不能 让自己把这样的情绪表露出来。她说我和我的车压了她的影子,而且我确实也感觉 到有碾到什么,不管是碾到什么,我是应该好好对待这事,毕竟碾到什么都是一件 严肃的事情,我得用严肃的态度来对待严肃的事情。 我又双膝跪在地上,手心撑在地上,身体尽量趴下来,用虔诚的跪拜姿势把身 体缩小,然后把头偏向车的那一边……如果正如她说的,我之前是碾到她的影子, 那么现在她的影子应该还在车子下面。可是我认真仔细地找了又找,而且分别从四 个不同的位置用同样的姿势,一无所获,我并没有看到她说的影子,我的车子下和 路面之间什么都没有。 我重新站起来忘记拍裤腿上的灰,只是一个劲儿地搓着手心,天气干燥和皮肤 的干燥都没了足够的湿润,怎么搓都没能把沾在手里的灰搓成条状:“不可能。” “不可能。”她说。 我和她在同一时间里说了一句同样的话,而且是一字不差,就连说话的语气都 是一模一样。 “你刚才是不是有感觉碾到什么了?”她帮助我回想。 我不得不点头承认有这样的事情。 “然后你听到叫声。”她接着往下说。 “是这样的。” 相当聪明的一个女人,她很快就从我这里学到循序渐进的诱导方式,她马上就 用来对付我。在理在行的事情面前,我不能打断她这么往下说,就这事我只能说是 和不是,而且事情确实如她所述,我先是听到有人“啊”,然后又看到她痛苦地坐 在人行道上。 “这就对了,那是你碾到我的影子。” “……”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显出了胜利者才有的表情。我不得不承认事情还真是她说的 样子,所以是我和我的车,不对,是我开着我的车压了她的影子。我应该负起什么 样的责任才好呢?我突然想笑,但我不能笑,我如若在这个时候笑了,显得我很没 有同情心,没有同情心就自然和她说的坏人和没有人性挂上钩。而且我敢肯定,只 要我在这个时候笑了,她一定会大为恼火,那事情往后面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就不好 说。 她白了我一眼,好像知道我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 就是因为她对我的态度,让我明白聪明在聪明面前只能显得更愚蠢。 我稍微纠正一下自己的态度。 我确实有感觉到碾过什么,我也下车仔细看了,什么都没有,但感觉应该是有 的,所以我不知道碾过什么。她说我的车压了她的影子,而且现在还压着。我看了 又看,找了又找,还是没有她说的影子。在她说话的时候我也确实偷偷地看了她周 围,她现在果然是没有影子的,那么她说的我压住她影子的事都是真的。 我不得不正经八百的再双膝跪在地上,手心向地,身体尽量低一些,这回我感 觉到鼻尖几乎都要贴着地面了,然后把头转过去,仔细地在车下面搜寻。我看到她 在车的那边,用和我同样的姿势跪下来,我此时看到她的样子就如看到我现在的样 子。 “我的影子。”她惊呼。 我又被她吓了一大跳,她一惊一乍的样子弄得我的情绪持续紧张。单单听她说 这话的声调,还有看她这时的神情好像场面惨不忍睹。可是我并没有看到她想表现 的场面,她又真实地表现出自己的悲观情绪,让我感觉到有东西移过来,像磨盘一 样压向我。我还是希望她用手给我指出具体的方位,她不会不知道我有这样的想法, 可是她偏偏就不这样做,我等了又等她还是没有按我想的那样做。现在的她双膝跪 在地上,一双手支撑着前半个身体匍匐着,所以她有理由不腾出一只手来给我指出 现场。这种情况我也腾不出手来,所以我只能用眼睛看她的表情,用耳朵听她描述 事情,然后用心来理解她现在的感受。 “我的影子现在比死了还死。” 我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从地上爬起来,膝盖骨有些隐隐作痛,我想拍拍裤腿上的 灰,手却在伸出来一半儿的时候停下来。 “你看我。”我保持身体不动,就连说话的时候都害怕嘴张大了,声音大了。 “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死了的味道。 “呶,你看我的影子是不是和死了一样死?”我说。 “靠,糊弄我啊?”她一句强有力的话让我醒悟过来,她还活着,而且比我还 活,同时还显出对我的忍无可忍,所以甩过来一个很不屑的表情。 “那你要怎样?”我对她无计可施。 “你觉得事情应该怎样?”她好像没想好要怎样,或者是想好了又不能说出来。 “我把我的影子给你,扯平。”我说。 “给了我还是你的,保不定一回头就溜,她永远不可能是我的。” “我让她死心塌地跟你。”说这话的时候我是真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