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个时候,我跟燕子的关系变得有些紧张。而我们之间每次关系紧张,都无一 例外是因为她又失业了。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先后在三四个单位干过临时工,长则几个月,短则几 天几个星期。她对自己这种似乎永远也没有着落的处境早已厌恶了。她渴望有正式 体面的工作,就像那些受到高等教育或得益于某种机遇或权势而进入了白领阶层的 姑娘们,衣着素雅,气质高贵,款款地出入于大公司和大机关。她的学历条件使她 无法进入那个层次。当然,她的家庭背景和社会关系也无法成全她的梦想。 燕子越来越不愿跟我出去约会了。 周末我上她家里去,她就推说身体不舒服。她父母看见我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她的母亲当着燕子的面就对我嘀咕,真是喜欢我家燕子,还有闲心去街上逛啊,急 也急死了呢!其实那个时候,我也在到处找熟人求关系探路子。我的一个同学的舅 舅是区劳动局的副局长,我就拖着这个同学带着大包小裹的东西几次上门,同学的 舅舅开了口说的居然是,现在上面文件来了,要全面搞减人下岗分流,区里的几个 企业都有具体的减人下岗分流指标,我看还是到明年看形势再说吧。我原以为这事 就算拉倒了,后来我的那个同学又去找了他的舅舅,最后总算把燕子安排到辖区内 的一家私营酒店里当服务员。但燕子也只干了两个月就主动提出不干了。我问她为 什么不愿干了,燕子就委屈地哭,在我的再三追问下,燕子哭着说,你要是不想让 我做你的媳妇了,我就在那里干下去!我猜想,一定是那个酒店里有男人欺负了她。 在那段日子里,我突然对自己的卑微和的渺小感到悲哀和绝望。我是那样爱着 燕子,但行动中却无力体现出我对她的那份感情;我既帮助不了她,也改变不了什 么,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在艰辛而屈辱的生存道路上反复挣扎。 这些年,为了我们的婚姻和将来,我节衣缩食,省吃俭用,已经积攒了几千元。 如果等不到燕子,如果没有我们共同的将来,那么这些钱积攒下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突然想到我应该把这些钱拿出来为燕子寻找快乐,哪怕仅仅是快乐一下。我觉得, 那种人生卑微的悲凉气息快要让我窒息了。 这天晚上,我到了燕子的家,我对她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商量。燕子说, 那现在就说吧。她并不想从她的房里走出来。我说,我们去街上边走边说吧。燕子 这次没有跟我较真儿,说,那就走吧。她的母亲看着我们走出家门,随后丢了一句 话,要早点儿回来呀。燕子应着,知道了。燕子常常加班到半夜三更回来,她母亲 好像也没有这么提醒过,而跟我一出门,她就总是要说上这么一句,像是我要拐走 她女儿似的。 我想好了,这个晚上跟燕子找一家大饭店,像那些大方而洒脱的男人一样带着 自己的恋人美美地吃上一顿;至少也要让燕子知道,做为他的恋人我并不那么吝惜 金钱。 穿过胡同,走到街上,我叫了一辆的士,燕子便问我们这是去哪?我说到地方 就知道了。一路上,燕子老问我今晚有什么特别的吗?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这么神秘 兮兮的?我以微笑作答。的士在一家大酒店门前停下,我付了车钱,领着燕子进了 大酒店。我发现燕子马上变得有些拘谨起来。小姐领着我们走进一间包厢,我们坐 下,小姐把菜单递过来,我示意递给燕子。我说今晚由你点菜,我们要美美地吃它 一顿。燕子的眼睛十分吃惊地看着我,碍着小姐当面,她似乎不好发问,她从菜单 的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似乎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菜;其实她的表情已经告诉了我, 这些菜都太贵,都无法让她狠心消费。最后她把菜单又递给我,说还是你点吧,我 实在看不出该吃什么。我一连点了几道菜,小姐拿着单子出去了。包厢的门一关上, 她立即问我,阿贵,你是中大奖了,还是荣升高就了?我说,干吗非要中大奖或荣 升高就啊,我俩就不能在这里吃一顿?燕子的脸上马上变了,怎么,你原来是穷开 心,想烧包烧包给我看?我说,你这叫什么话,我俩恋爱到今天,我也没有正儿八 经地请你吃过一顿,现在吃一顿又何妨?燕子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她的神情像是 蒙受了欺骗;她把铺垫在膝上的巾布扔到桌上,说那你就一个人吃吧,我要回去休 息了。我上前一把拉住她,燕子,你不要跟我耍脾气好不好,菜都点过了,现在是 不吃也要吃的。燕子一把摔开我的手,点过了又怎么样,我说不吃就不吃,他们还 能强迫我吃下不成!说罢她就走出了包厢。 我知道燕子是不会舍得花钱打的走的,我很快就在街头赶上了她。 你不是说不吃不行吗,你跟着我跑出来就不怕人家撵来逼你回去吃? 燕子讥讽地瞥我一眼。我说,燕子,难道我就不能请你吃一顿吗?我们就不应 该在一块吃一顿吗? 燕子不说话了,低头走着。不是不能吃,她过了一会儿说,是没意思!那种地 方不是我们这样的人消费得起的,我们干吗要去凑那份热闹呢?再说,在家里都吃 得饱饱的了,要去花那个烧包钱干吗呢? 我一时无话可说。 街上路灯昏暗。一些商场还在营业。燕子问我今晚要跟她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我对她说,我知道她现在闲在家里闷得慌,不如干个 体,在工商部门注册个执照,做小买卖什么的。我特别说明我还没有替她想好到底 经营什么,反正咱们是靠自己养活。我说我可以把自己积攒的五千块钱全部投进去。 燕子停下来,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凉);她看着我,晶莹的眸子里渐渐被一 层水亮亮的光泽所模糊。阿贵!谢谢你这样对我! 我们又静静地走了一段,燕子松开了我的手。我问燕子,你答应吗?你要是答 应我明天就去工商局替你先办个执照。燕子摇了摇头。 为什么?我说,看不起做个个体户?看不起做买卖? 燕子还是摇头,我注意到,泪水又一次从她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她说,我还没有想好,真的没有想好。 我说,你是不愿花我的钱? 燕子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显然,她是有这方面的顾虑的。 我说,那眼下你该怎么办呢?你总不能就这样闲在家里吧?你这样闲下去,我 都快不敢去你们家了!你注意过没有,每次你爹妈看见我的眼光,真让人受不了。 再说,我也总不能就这样苦苦地等着啊? 我话音刚落,燕子就停下脚步,定睛看着我,脸上的神情在渐渐变化着,目光 里闪现出一种委屈的愤怒。我闲在家里是我自愿的吗?是我懒惰,是我下贱吗?我 爹妈那样,是我愿意看到的吗?再说,我什么时候要求你苦苦等着了?我什么时候 祈求过你同情我了? 路灯下和商场那边都有人在驻足观望着我们。 对不起,燕子,是我不好!我拉住她往前走,但她果断地挣开我的手。 阿贵,你不要再跟我好下去了!我早就想过了,我不配你,真的!我这辈子是 不是一定要嫁人,我还拿不定主意。 她甩开我往前跑去,边跑边嘤嘤地哭起来。我跑上前拦住她,并把她搂进臂弯 里。这是她第一次提出要跟我分手,这使我内心十分伤痛。 过了一会儿,她才静下来。她从我的臂弯里出来,往旁边挪了一步,与我保持 着间隔的距离。这一刻,我感到自己内心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究竟从何说起又很 茫然。 燕子!我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嘶哑了。你以为我愿意看到你现在这样的处境 吗?你以为我不希望你过上体面的生活吗?你以为你现在的状况我心里好受吗? 我突然觉得有两串冰凉的水珠从我的脸颊上滑过。 你知道,我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改变眼下的命运,或者能够帮助你一同来改变 我们的命运!我对自己的一生将这样庸庸碌碌过下去是多么不甘心啊!可是,命运 好像是注定的,荣华富贵的日子要有人过,低贱卑微的日子也要有人过,对于我们 这些人来说,这不是你选择不选择的问题,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燕子,你到今天 连这样的现实也不愿承认吗? 燕子贴近了我,把她的手绢悄然塞进了我的手里,然后挽起了我的手臂;她不 说话,伴着我往前走着。 燕子,告诉我,你下一步究竟打算干什么?你必须跟我说。 燕子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本来是不想告诉你的,因为这个选择其实要付出很 多努力。燕子告诉她想重新读书,认认真真地学点儿东西。 重新读书?你以为你还是个中学生吗?你以为你现在读书的条件跟当年做学生 时一样?况且,你的爹妈同意吗?万一又有了临时工作,你还有那个精力吗? 燕子说,这些我都想过了,万一情况不允许时再说吧,反正眼下必须重新学习。 这些年里的挫折和失败使我明白了,要换一种人生境况,找份体面点儿的工作,没 有高学历不行,不把知识学好,把自身素质的功底打牢,这个社会就不会接受像我 这样的人。这就是现实! 其实,这些日子燕子已经重新捡起了书本,并且非常投入。当年秋季她就顺利 地考取了两年制电大班,读商贸专业,同时还选修了英语专业。不久我就发现,读 了电大的燕子变得乐观而自信起来。我经常夜晚去电大接她回来,她对我欣喜地说, 我现在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快要变另外一个人了,越学越觉得自己该学的东西太多了, 就是时间不够用,我真恨不得把要学的东西统统都学到手呢。你等着瞧吧,读完电 大我就接着读本科,我会赶上来的。 我知道,她的“赶上来”是要赶上她至今也没有放弃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