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法院判决燕子哥须一次性付给那个残了腿的农民五万元赔偿金的第二天,我就 决定去找我妹妹小霞了。 当上总经理的小霞从家里搬出去,住进了酒店的一所大套房。她很少回家来, 有时周末回家都是由酒店的一辆乳白色凌志轿车送来接往,据说这辆凌志轿车是酒 店的董事长——一个年过六旬的台商的专车。小霞现在是浑身珠光宝气了,人到哪 儿,手机就跟着响到哪儿。她每次回“幸福村”都会引起轰动效应,引起各种议论 和羡慕的话题。小霞变得摩登了,像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但身体却越发高挑而 消瘦,母亲便心急了,三天两头就上菜场买鸡买鸭回来用砂锅炖着煲汤,然后提着 它送到酒店让她当总经理的女儿补补身子(她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她的当总经理 的女儿的消瘦,正是各种高档药物混合瘦身的结果,是为了保持苗条身材在作贱身 子呢)。 小霞的出息,使家境在发生着根本性的变化。空调装上了,电视也换上了三十 一英寸的数码超平面,还有微波炉、热水器和一整套现代厨房设备。父亲的好烟好 酒原以为抽光了喝完了就没了,除小霞那次离家出走回家的当天他老人家高兴地开 了一瓶五粮液外,其他的东西他都收藏起来,只有逢年过节才有节制地享用一点儿, 但现在女儿回来总忘不了给他捎上一份孝敬,他也就放开性子地抽了喝了。有女儿 源源不断地供应着,他干吗不喝不抽呢?母亲的粗茧斑斑的手指上又增添了金灿灿 的真金大戒指,女儿其他的孝敬似乎都没有这份重要,因为母亲逢人便夸女儿送的 这枚戒指如何值钱,举着那只戴着戒指的右手在邻居们面前炫耀。更惊人的消息还 在后头,小霞有一天说,她正在新城区那边选择地段和房号,她要在那边买上一套 公寓让父母住过去,没有人不对这个消息啧啧伸舌,包括这个总经理的哥哥我。那 要挣多少钱啊?以我每月不足五百元的工资计算,那将是我这辈子加下辈子不吃不 喝也不敢奢望的念头啊! 福隆大酒店位于新城区,在两条新开辟的商业街的交叉口上。据小霞说当初搞 定这家酒店,那个台商可是花了不少幕后的钱。这是一座月牙形的现代建筑,高五 层,外墙全是深绿色玻璃结构,显得晶莹剔透,豪华气派,滚金的“福隆大酒店” 招牌就镶嵌在玻璃上。小霞自当上这里的总经理,我这是第一次跨进这家大酒店的 门槛。 站在门前,穿着艳红的旗袍,身披绶带的小姐显然对我的衣着和形象产生了怀 疑,问我来这找谁。我说,找你们的总经理,她是我妹妹。是你妹妹?小姐定睛看 着我,似乎无法把眼前的我跟她们的那个浑身珠光宝气的总经理在血缘上联系起来。 怎么,我是她哥难道是假的?我这么一嚷,小姐也就没再犹豫了,领着我进了酒店。 穿过大厅,走上螺旋式阶梯上了楼,沿两边开设包厢的长廊来到楼道拐弯处,过一 个阶梯,像是进入了楼中楼,我这才看见前面走廊墙上挂着一个小牌“总经理”。 小姐在门前轻轻敲了门,听到里面回答后她才走进去,过了一会儿她出来对我说, 你可以进去了。 小霞的办公室的奢华气派,令我大大地吃了一惊。落地玻璃墙一侧呈环形摆放 着宽大的皮椅皮沙发,花草簇拥其间,茶几上摆着鲜花和洗净的水果;立式空调立 在墙角,两壁镶嵌着几幅欧洲古典名画;那张深色的宽大的大班桌横在中央,上面 有电脑、电话、文件夹、台历、各种各样的笔以及手机和一面镜子。看见我走进来, 小霞从大班桌后面的转椅上站起来,缓步走到我的跟前,可我还是抑制不住要这看 看那瞧瞧;我当时在想,我要是有了这样一间屋子,我就会立即把燕子领到这里来, 跟她说,我们这就结婚吧,就在这里结婚,那会是多么美好的时刻啊。 哥,这里还不错吧?小霞低调地说。 我说,不错不错,何止是不错啊! 你妹妹小霞混得也不错吧? 我说,那当然。 小霞把我领到沙发上坐下,她坐在旁边,顺手从茶几上的水果盘中拿起一个桔 子剥开,递给我。我吃着桔子,半晌说不上话,心里真的是对小霞产生了钦佩之情。 这个曾经疯疯颠颠的丫头,怎么会摇身一变就变成了阔佬了呢? 吃完桔子后,小霞从纸巾盒里抽出卫生纸让我擦手。她问,看来是有什么大事 才把你逼到我这里来的吧?她语气里含着讥讽。小霞知道,这些年我对她的一些行 为一向是反感的,福隆大酒店开业以来我从来也没有来过这里看看;在家里的时候, 我甚至还说过小霞的钱来得并不干净之类的话(现在看来,正是她的来得不干净的 钱在改变家里的生活状况,并且使父母变得衣食无忧)。 我本想说些过渡性的话,但现在我改变了主意。我直接对她说,我这次来是找 你借钱的。 小霞笑了,说怎么,要结婚啦?说,要借多少吧? 我说,不是结婚,我要借五万。 笑容顿时在小霞的脸上僵住了,她的眼睛紧张地眨巴着,你说什么,要借五万! 你是要做生意,还是想去炒股票? 我也加重了语气,什么都不是,你说你到底借还是不借? 小霞倏地站起来,语气丝毫也不让步,说哥,你不要头脑发昏,你不说明原因, 我一个子儿也不借。 我也站起来,说看在兄妹的情分上,你借还是不借? 小霞转身走回到大班桌后面的转椅上坐下,微微仰着头,语气仍旧生硬地说, 不说明原因,不借! 我重又坐下来。我明白了,如今的小霞早已不是小时候那个整天跟在我屁股后 面哥哥长哥哥短唯命是听的小丫头了,哥在她的心目中的地位也早就今不如昔了。 她现在是生意场上的人了,她决不可能在亲情的问题上动摇她这些年经事历练的做 事原则。我搔着头发,最后只得向她彻底摊了牌。我把燕子哥发生的那件事和法院 的判决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小霞听着,神情肃然而矜持,我想她平日作为总经理发号施令时肯定就是这副 模样了。她问我,你来我这里借钱燕子知道吗? 我说不知道,我心想燕子要是知道了,她是绝对不会同意我这么做的。 小霞的脸上又泛起那种讥讽的表情,你是想借这个机会,讨燕子的欢心,还是 想好好地表现一下你这个未来女婿的大慈大悲? 小霞!我愤怒地站起来,她的话刺伤了我的自尊心。不要以为你现在有钱了就 这么神气活现的,你跟我把话说明了,要是不借,我这就走人!不要嘲笑你哥的能 耐! 这时的小霞拉开了大班桌下的抽屉,从里面抽出一本支票单,拿起笔正要写, 又停下。你告诉我,这笔钱燕子他们家什么时候还我?她的这句话使我当即瞠目结 舌。你不要这样看我,欠债还钱,亲兄弟还要明算账!看在是我未来的嫂嫂份儿上, 利息我可以不考虑了,但本钱必须如数归还。 她的话已表明她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做出任何让步。我支吾着,三五年吧,这么 多钱…… 她打断道,不行,必须明确到底是几年! 我干脆说,那就五年,一年还你一万。 那好,你过来,她说。我走到她跟前,她让我立下了字据。 在我拿着由她签名的那张现金支票正要离开时,她最后的一句话使我心凉了半 截。 哥,我可要提醒提醒你,你将来要是娶不上燕子,弄得鸡飞蛋打,那么这笔钱 的账可全记在你的头上了!本来我可是要燕子亲自来给我立下字据的,现在的欠债 人就是你了,你听着,亲兄弟也要明算账的! 事情后来的发展与我的初衷本意已相去甚远。我把五万元现金交到燕子哥手上 时,曾再三叮嘱他千万不能告诉燕子这钱是我借来的,然而事后燕子哥在燕子的一 再逼问下,还是把事情的真相说了出来。 那天在燕子家里,我跟燕子终于大吵起来。 对于燕子来说,似乎不是我不能背着她替她哥借钱,而是她不能接受这钱居然 是向我妹妹小霞借来的。她脸色涨得通红,一个劲儿地责问我,是谁让你去借的? 你凭什么去借她的钱?从她的语气和态度中,我看出了她内心对小霞的成见有多深, 她是多么鄙夷小霞的钱! 我一直闷坐在她的房里,到这时我觉得自己实在委屈了,我倏地站起,叫道, 我不去借这个钱,谁借?谁能借到五万块?谁能了结你哥那场官司?五万块啊,把 你们家当全部卖了也值不到那么多钱! 我的这些话刚一出口,燕子眼睛里的泪水便突然涌出来。 那又怎么样?她的嗓子变得沙哑了。我不需要……不需要……她的钱…… 我回敬道,小霞的钱怎么啦?没有小霞的钱,你哥可能现在就关在号房里,你 爸妈还不知如何是好呢…… 燕子被噎住了,扑在床上呜呜地哭起来。 我知道,我的话把她最后的自尊心也粉碎了。 这时候,燕子的父母闯进来。我们的争吵他们全听见了。他们一进来就数落燕 子的不是,我甚至听见她哥在堂屋那边也帮腔道,不是阿贵替我们借了钱,这个家 现在还在不在都很难说呢!我看见,燕子扯开被子,把头埋进被褥里,瘦弱的身子 抽搐得更加强烈。我示意燕子的父母出去,不要再数落她了,我想,让她痛哭一场 可能心情会好些。我们正要从她的房里退出时,燕子突然站起来,叫我留下,她去 把房门重新关上,用手绢把眼泪揩净,说你找小霞借钱,她是怎么说的?我说,什 么怎么说的?她眼里闪着怨恨而冷漠的光亮,她让你什么时候还钱,利息是多少? 看来,她对小霞的了解更甚一层。我说,我答应她五年以后还清她,一年一万,但 不计利息。她问,你立下字据了吗?我点头,立了。燕子就走到她的写字台跟前, 拿出笔纸弯着腰匆匆写着,然后她就把她写好的借条凭据递给我,说你把这个交给 小霞,五年以后我会连本带息还给她。我愣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燕子,你这是干吗,你跟我将来真的不是一条道上的人?燕子在整理着刚才被她弄 乱的床上的被褥,她并没有回答我与她之间的事,而是说,小霞看不起我这个人, 但我更看不起她的钱。 正是这件事之后,燕子开始疏远我,回避我。这期间燕子哥离婚了(据说,燕 子的嫂子在外面早就有人了)。燕子哥不再骑摩托车载人了,却学会了酗酒和赌博, 常常夜不归宿。那个家几乎在靠燕子支撑着。这使我内心更加痛苦和愧疚。 周末,小霞把她的董事长——那个年过六旬的台商领回家里来吃饭。这是第二 次了。上一次我没在家,但邻居们私下的议论已经够让我难堪的了。说小霞一下车, 就挽着那个跟我父亲一般年纪的台商走在胡同里,走在邻居们惊愕的目光中,那个 台商又老又丑更没有风度,小霞的脸蛋几乎蹭着那个台商光秃秃的脑袋,傍着他比 傍着亲爹还显得亲哩;还有的议论就更是难听了,说小霞一定是看上那个老头儿的 钱了,小霞要凭她的美色和手段来榨干他的钱,为达到这个目的小霞正不惜姿色要 嫁给他呢,云云。听了这些议论,我问父母,小霞是否跟他们说过实情,父母说没 有的事,谁说小霞要嫁给那个台商了,母亲甚至说,你妹妹会那么傻吗? 但这次我在家里看到的一幕,却证明邻居们的那些议论并非空穴来风。年过六 旬的台商是个小老头儿,肥头光面,脑袋上早已谢顶,光秃秃一片。他穿着一套洁 白的西装,系着一条艳红的领带,腆着个大腹便便的肚子,走起路来摇晃摇晃,样 子十分难看。一进家门,他就伯父伯母地叫着,把一包包礼品摆到父母的面前,而 我父母的脸上顿时就现出如期的照单全收的笑意;当然免不了一番谦虚的推辞。小 霞变得嗲声嗲声地说,妈咪,我今天要亲自下厨给董事长做几道闽南菜呢!台商是 个闽南人,马上接腔道,那我来帮你哦。母亲忙说那使不得使不得。父亲乐呵呵的 样子,背着手说,还是让小霞做吧。家里显然是来了个财神救星,一时间几乎乱了 套。我待在房里始终没有露面,我突然为小霞,不,为这个家感到羞耻。我走出家 门,父亲撵着问你去哪,家里来了尊贵的客人你知不知道?我没有搭理就走了。 我在街头转悠了几个时辰后又回到家里。母亲在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剩汤,父亲 在房里看着电视了。我问母亲,那个台商呢?母亲说,走了,人家吃饭时还一个劲 儿地念叨你,你跑哪去了?我又问,小霞呢?母亲说,在厨房呢,今天真难为她又 是做饭做菜又帮我刷碗。我转身去了厨房,小霞正在洗池里清洗着垒起碗碟,嘴里 哼哼着什么要爱就爱得死去活来什么的。她抬起眼皮看见了我,说,你是打算永远 也不见我的董事长吧?他是不是又老又丑,丢了你当哥的脸面?我打断道,我想说 的不是这些。小霞一扬眉,说是不是你又要我帮忙,替别人借钱,还是让我替你的 燕子谋个差事?她好像始终对燕子的情况一清二楚。我正色道,小霞,你跟你哥说 实话,你跟那个老头儿到底是什么关系? 小霞停下手中的活,在手巾上擦干双手,正视着我逼问的目光。你问这个干吗, 这是我的私生活,跟你连边儿也不沾。她的回答像子弹一样一下子击中了我,看着 我窘迫的样子,她嘴边又绽出那种玩世不恭的讥讽的神情,说,我没有说错什么吧? 我过去把厨房的门掩上,我不想让父母和邻居们听到我们的争吵,事实上那一刻我 已经火上心头了。你知道,那个老头儿都可以做我们的父亲了,你跟这样的人泡在 一起,让我和父母在邻居面前的脸面往哪儿搁?你图他什么?难道只是他口袋里的 钱?你把青春年华放在像他那样的人身上,你就不想想自己的下半辈子?小霞不动 声色地注视着我,但表情越来越冷漠了,我刚停下,她就冲我发难道,你说完了, 叫完了吧?你还有什么大道理统统都说出来!你说得不错,我就是看上了他的钱, 那又怎么样?没有钱,我现在能过上如此逍遥自在的生活?我们的家里能用得上那 些电器,父母可以不再为今后的日子那样操心?再说了,没有钱,燕子哥的官司能 了得了?我告诉你,没有钱,你就寸步难行!她变得像只发怒的斗鸡那样把脖子伸 向我,面容变得有些狰狞了。我说错了吗?你说呀,你说呀! 我突然变得无话可说。这一瞬间里,我想到了那个在五万元债务的重压下处在 崩溃边缘的家庭,想到了那个处在困境中挣扎的为了钱而四处揽活打工的燕子。一 种透心的寒意使心哀如焚。 我一点儿也不想跟小霞继续说什么了,我打开厨房的门,准备走出去,小霞却 叫住了我,她毫无羞耻地告诉我,只要她答应嫁给那个老头儿,那么她就会得到新 城区一套价值在三十万元的住房,她特别提醒我,她已经答应要让父母住进新城区 里去……